宋云书在庐江上过两次公堂,倒没料到来了扬州城,还得上一次公堂。 或许就是因为经验充足,她竟是半点也不紧张。 也因事发在庐江,故而开堂前府衙明令了负责竹下斋庐江事务的赵枕流到场,又等了近半个月这闹得人心惶惶的案件才迎来了办理。 ——纸墨有毒,竹下斋的生意做得那样大,一旦出事后果不可估量。 但好在宋云书直截了当地报了案,特意让钱管事传出,这样理直气壮光明正大也叫不少人放心下来,认为竹下斋真犯了事也不至于自爆。 所以信了有毒的、信了竹下斋的人莫名分成两派,闹得很大。 只是竹下斋的生意到底受了影响,宋云书转念一想,索性令所有店铺闭门谢客,静待公堂之上洗清污点再说。 竹下斋在一片静默中,迎来了开堂之日。 扬州城的官衙与幽王府相近,作为幽州实打实的掌权人物,官衙里大大小小的官员至少也得有三分之一是幽王的人。 宋云书为办希望工程之事,与府衙、幽王府的人来往都不算少,加之幽王临行前留下的条令,人人待她都至少带着几分面上的恭敬。 早早等在大门前的户部周主事见到她一行人过来,连忙笑脸迎了上去。 “宋东家,我来给您引路。” 宋云书脚下一顿,微笑颔首:“那就劳烦周主事了。” 周主事朗笑道:“小事,小事。” 只是前后脚进了官衙,过一道僻静的游廊时,周主事请她停步,方才审视地看向了跟在她身后的赵枕流,皱起眉来。 “这位可就是庐江竹下斋的赵管事?” 赵枕流没说话,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宋云书点头:“是,可有什么问题?” “宋东家,容我多一句嘴,”周主事看向赵枕流的眼神颇有些戒备,“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见分晓,而且据我所知,您这位赵管事在里头‘功不可没’。” 周主事实打实的是幽王麾下的忠臣。 宋云书不至于怀疑他的说辞,但也想不通他这话的意思。 “您这是……” 什么意思? 她话还没说完,有一官员迎面而来,周主事笑着互相见礼,只当无事发生,与那官员一道引着她们一行人进去。 宋云书半句话吞回嘴里,心生疑窦。 她下意识回眸看赵枕流一眼。 可四目相接,尽是坦荡,毫无晦色。 宋云书略一犹豫,顿了一步,与赵枕流并肩而行,低声问他:“你可有隐瞒我什么?” 赵枕流从庐江赶来扬州城,一路非常急,偏又遇上了大雨泥泞,耽搁行程,是及至奔赴府衙前半刻钟才到了竹下斋。 他的神情倦怠,无言地摇头。 宋云书看着他眼中一片明亮干净,倒也不再多想。 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升堂的过程不必赘言,按宋云书的定义来说,她再一次站在了原告的位置上,心中感慨良多——虽说是原告,但身上要背负的罪名也不小。 扬州城的太守姓李,大腹便便,看起来模样倒是随和,总是笑眯眯的。 据宋云书所知,李太守既不是幽王一派,也不是王氏门徒,只能算个明哲保身不偏不倚的中立派,至少求个公正还是容易。 李太守一拍惊堂木,问:“上告者何人?” 宋云书行礼:“庐江宋云书。” “所为何事?” “姜氏夫妇含血喷人,辱我门庭、损我名誉,自当上告,求大人为我洗清冤屈。” “姜氏夫妇何在?” 哭哭啼啼的老妇人搀着老头子微微弯腰:“草民在。” “宋氏所言,尔等可承认?” “不承认!”老头子杵着手里的拐棍,咳嗽两声,嗓音都还是哑的,“大人,我和老婆子说不出文绉绉的话——您别介意,那贱蹄子用有毒的纸张笔墨害死我儿,我实话实话,凭什么说我是陷害她!” 老婆子用袖子擦着泪,说话粗里粗气:“可怜了我那听话的儿哟!年轻力壮的,又爱念书,还没挣着好前程就死在了书里头!” 他们争抢着说话,一个粗暴,一个带着哭腔,说话又难听,听得堂下的衙役与围观的民众耳朵里嗡嗡的叫。 李太守拍着惊堂木喊:“肃静!肃静!一个个的说!” 老婆子这才收了声,将话头让给老头子。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宋云书打听到的相差不远。 十日前,姜氏夫妇的独子死在挑灯夜读之时,仵作检查后认定,并非过劳猝死,而是沾染毒性太重后伤了心脉,才会在疲惫下激出了毒性,一命呜呼。 毒性在纸张里、狼毫的笔尖里、墨汁里都有查到。 姜氏夫妇家里贫苦,也是在竹下斋推出纸张这些玩意儿后,才得以省出些银钱为儿子添置念书的东西,所以认定是从竹下斋买的东西出了问题。 但因姜氏子用东西节省,笔墨损耗大,纸张都是一张掰成两张用,在剩下能作为证物的笔墨纸张上都只剩下一星半点的标记。 庐江仵作几经纠结,最后认定无法确定是出自竹下斋。 所以他们才带着全部家用闹来了扬州城。 老头子言之凿凿:“我们带了庐江仵作给的鉴书,就是纸张笔墨出的问题!再没有标记又如何?那工艺只有竹下斋有,我们也买不起别的!” 老婆子哭着在旁边帮腔:“您要是不帮我们做主,我们就去上告天听!让皇帝爷也看看你们草菅人命该不该有报应!” 圣上哪儿是你们轻易能见着的。 李太守觉得脑仁儿生疼,又不能露出不耐烦来。 ——且看看堂下的百姓,都被他们煽风点火成什么样了? 本来还是一半人信宋云书,一半人信姜氏夫妇的,姜氏夫妇这么又是哭又是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脸上的动摇。 他们是百姓,自然也容易共情于百姓。 宋云书晓得这个道理,并不着急。 令人取了鉴书过来看过,李太守皱眉道:“庐江仵作说得不错,证物不足,本官也无法断定竹下斋有罪,否则待竹下斋亦是不公。” “大人莫急,”老婆子冷笑一声,指着宋云书,大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狠毒的贱蹄子也会被人抓着把柄,没想到吧?” 宋云书挑了挑眉,悉听尊便。 李太守拍桌:“说清楚!公堂上少说废话!” 老头子这才上前,哀哀凄凄道:“咱们来了扬州城几人,遇上位善心的年轻人,知道了我们儿子去的冤,愿意替我们作证人——他可是竹下斋的工匠!大人该信了吧!” 李太守听得费劲,心里嫌麻烦,但还得叫来衙役,装作关切地问姜氏夫妇:“叫什么名字?本官叫人去找来。” 老头子道:“不必劳烦大人,他已经过来了。” 感情还是他多事了。 直说有备而来不就得了。 李太守何等人精,只是明知道眼前这桩闹剧是竹下斋与另一方势力的政斗,他也不能将人全都赶走,还是要认认真真地办个糊涂案。 宋云书循声望去。 果然是张老四。 她轻轻眯了眯眼。 竹竿似的瘦高工匠恭敬地上前行礼:“草民张老四,竹下斋的工匠,拜见大人。” “宋氏,你可承认他的身份?”李太守看向一脸淡定的宋云书。 宋云书微笑:“承认。” 她倒还笑得出来。 李太守顿了顿,心下轻嗤一声。 张老四看向她时,下意识还低了低头,很是愧疚地道:“东家,虽很感激您能让我在竹下斋做事,可……那到底是一条人命,我实在于心不忍……” 说得好像真有很多苦衷似的。 宋云书没当回事儿,只笑吟吟地看了赵枕流一眼,拢起袖子,柔声道:“你开心就好。” 张老四:“……” 他也编不下去了。 赵枕流倒是看懂了她的意思,唇边带出一丝苦笑。 宋云书怀疑张老四是从林娘子的身份泄露、第一次上公堂开始,他一直不愿相信,后来时间长了没出事,更觉得不可能,后来他还因怀疑的愧疚厚待张老四三分。 却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出事了。 可若不是已经毫无消息的扬州宋氏的棋子,那还会是谁呢? 他还没想明白。 宋云书已经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张老四,虽说我竹下斋待你不薄,可你前几日在钱庄里存的银钱,数额之大,可不是我竹下斋发得出的。还是说,你还有另外的东家?” 一字一句,轻柔无比,却意指张老四收了别人的贿赂诬陷于他。 张老四又哪里晓得自己那么早就被盯上了,脸上一白,开口问的却是:“你凭什么去查我在钱庄里有多少钱财?!”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试图补救:“我的钱从何而来与你何干?!” “是用了些手段,大人,我认错。”宋云书十分光明正大地承认了,“钱庄的东家是我的好友,传了个话而已,绝对没用非常手段。” 李太守:“……” 他深感心力交瘁。 颇带绝望地挥了挥手,李太守道:“好了,张老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老四本还想挣扎,可一转头,就对上宋云书那张云鬓花颜的美人面。 她笑吟吟地做了个“王”的口型。 张老四脸色灰败,再不敢攀咬,可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往地上“扑通”一跪,干脆地换了话题:“大人,这事不提,竹下斋却决不干净!我还知道,她竹下斋通敌叛国的证据!” 李太守还没从被他们带着走的无奈中走出来,就被他后一句惊了个正着。 什么心烦意乱都没了。 李太守赫然坐起身来看向张老四,再转向宋云书:“通敌叛国?你还不快说清楚!” 宋云书沉静的眸色中终于浮现出一抹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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