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枕流所说的惊喜的确是纸雕成品。 用纸为原料杂糅、塑性、雕刻出来的亭台楼阁惟妙惟肖,楼阁下甚至还有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有乘风而去之势,虽面目模糊,但风姿绰约。 这是赵枕流在成千上百次的失败后做出来最好的一个。 的确是很好看的东西,但目测还是只能作为顶端奢侈品售卖。 宋云书很喜欢,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小人的发髻:“做得很精巧,尤其是这个小人,一看就是姮娥般的绝代佳人。” 姮娥乘风奔月的场面勾勒得神魂兼备。 哪怕是小人儿没有脸,也丝毫不影响这个意境。 赵枕流的笑凝了凝,转瞬又恢复明朗:“我就说这世上没有小爷研究不出的东西吧?” 宋云书笑道:“真的很厉害。” 跟在宋云书身后的司曦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他看着纸雕小人的目光极深。 赵枕流显然也看出他懂了自己的用意,暗流涌动中却避而不言:“……这个精细程度肯定没法批量制作的,但是简单一点的款式做出来很快。” 他搬出来一木匣的纸雕花样,都是花草鱼鸟之类的小玩意儿。 “既如此,那就先把这些上新试试吧。”宋云书挑了个青色云雀出来细看,只觉翅膀纹路细密,振翅欲飞仿若活物,“要是能行的话,你就多教几个工匠出来。” 赵枕流颔首:“好。” 这间屋子是特意备下给赵枕流的,也可称作研发间。 纸雕的样子看了,宋云书眸色一转,被墙边挂着的一只鸾鸟纸鸢吸引了注意力,脚下不自觉地就顺了过去,伸手去触那纸鸢尾部垂下的飘带。 捆缚纸鸢的是一段柳枝,瞧着有些时候了,枝条犹有韧性,但已呈黄棕色。 “你喜欢这个?”赵枕流在她身后悄然地弯了眉眼。 纸鸢的造型极为华丽,光是仿制尾羽的飘带就有五色,又缀上染色的雀羽加以装饰,衬出整只鸾鸟的高贵仙气。 宋云书目不转睛地点头:“喜欢。” 赵枕流便问:“那你可想……去外头放一放?” 宋云书一怔,回眼看他:“我以为这是哪位客人定制的?” 少年郎的眼中如有星芒散入,光亮澄澈:“不是,是我自己做给、做来玩的。” 话说到最后,他的神色却有些懊恼,手捏作拳,撇过头去。 宋云书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他的不快,略一思忖,目光自纸鸢身上划过,还是婉拒了他的提议:“如此贵重,还是不麻烦了。” 贵重的不是材质,只是他那繁复精妙的手艺。 赵枕流还没来得及为她的拒绝生出郁气,转瞬又因她话中的赞赏息了心绪。 他没得及说上些什么。 宋云书已看向身后一动不动的司曦,又向赵枕流叮嘱:“你这儿有所需,只管向司曦上报就是,我会让司曦加大对工坊这边的投入的。” 研发成本不低,屡次失败要浪费掉的资源更在其次。 若赵枕流只为赚钱而来,自然会感念她的宽待,但偏偏他神思不属,眼下这脑子里想的全与竹下斋无关。 他又与司曦不同。 司曦站在不远处,只看得见那姮娥奔月的纸雕中飘飘欲仙的小人。 而赵枕流的眼神则追随着那小人的原型。 ——宋云书。 宋云书自己没看出来,但赵枕流心知肚明、司曦一眼便知,那纸雕中没有脸的小人,却有着与她极为相似的身姿神态。 只有赵枕流知道,在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晚上,他会不断地想起那个温柔含笑的少女。 后来连笑颜都模糊了。 就独独、剩下一个背影。 “……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枕流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正对上宋云书又是无奈又是嗔怒的眼神。 司曦应:“听了,你刚才说让我给工坊多批点款项。” “那你呢?”宋云书的怒气消了一半,睨他一眼,像是笃定他答不出来。 赵枕流:“……” 他确实答不上来。 但是。 赵枕流忽然扯下那面纸鸢,再去拉她的手臂,小声道:“你跟我出来一下,不要让他跟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样突兀的举动实在太过摸不着头脑。 宋云书本想推开,但看他认真,到底还是由他去了。 “司曦,你在这儿等我。” 原本想跟上的司曦只好停住脚步。 工坊里的人们都在忙碌,赵枕流带着宋云书一路穿行,步伐快得好像在被人追杀,弄得宋云书气喘吁吁的同时还得拉起裙摆,才跟得上他。 “……你能不能慢点儿?” 好久没有剧烈运动过的宋云书接受无能。 回答她的是耳边簌簌的风声。 “不行,我赶时间。” 宋云书就只能认命地跟着他瞎跑。 ……有种学生时期好不容易盼来下课,要赶去小卖部的微妙相似感。 等她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赶时间,已经被赵枕流带着出了城门,两人木头人似的站在大片荒芜的草坡上,大眼瞪小眼。 工坊离城门很近,他们估摸着也就跑了十来分钟。 宋云书无言地眨了眨眼睛:“你说的赶时间,是指关城门的时间?” “对啊,”赵枕流跑了一路脸不红气不喘,露齿一笑,“早点弄完咱们就能早点回去,不然等关城门了就晚了。” 他单纯的样子就像在说玩久了就赶不上回家吃饭了。 宋云书:“……” 她有点心累。 体型庞大的纸鸢在他的手里自然垂落,尾羽零零散散地耷拉在地,被微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拂起来,纠缠在一处。 宋云书在彼此的沉默中指了指纸鸢:“你说的事,是放纸鸢?” 赵枕流理所当然的点头:“对啊。” 像是觉得这个解释有点苍白,他还得意洋洋地笑着补充:“刚才看你明明就很喜欢,还非说不要。现在我陪你放纸鸢,开心吧?” 宋云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落败般地道:“……开心。” 赵枕流看她的神情,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热血上头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乐呵呵地就去放起了纸鸢。 巨大的鸾鸟在微弱的风里很难放得起来,全靠少年郎体力倍儿棒,跑得飞快,竟也让鸾鸟慢悠悠地乘风而起,逐渐入了云霄。 他就在这似与天际相连的草坡上来回奔走。 墨发飞扬,神采奕奕,端得是少年意气。 就是他的跑得太过,路过的时候掀起的风有点冷。 宋云书默默地朝他投去崇敬的眼神,眼看着少年郎又牵着纸鸢过来,将线绳一股脑地塞进了她手里,再细心地给她绕在手上。 他扬眉问道:“好不好看?” 宋云书抬眼望天:“好看。” 华丽精致的鸾鸟在天空中翱翔,倒真像是会带来祥瑞的神鸟现世。 然后她就被少年郎不知轻重地推搡了一下。 宋云书:“……” 宋云书:“你干什么?” 她差点下意识反手给他一个过肩摔。 赵枕流完全不看她,指着上头的纸鸢,还在兴高采烈地叫她:“快点跑!现在没风容易掉下来!快快快!” 这个剧情发展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 宋云书被他的热情莫名其妙地带动起来,当真迈着小碎步跑了起来,学着他的样子在这片草坡上绕圈儿。 ……她到底在做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想要停下时,又听见了少年更加兴奋的叫唤声。 “起风了!” 是的。 起风了。 时间已经不算早,临近黄昏,天边的云彩渐渐染上红霞,嵌上金边,俄尔却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吹散,再换着花样聚拢、再吹散。 奔跑时有习习凉风吹在脸上,有点刺骨的疼。 但更多的是柔和的触感。 宋云书竟也当真从中觉出了趣味。 她顾不上仰头去看那飞入云霄中的鸾鸟,眼中只盛得下风云交错的美景。 直到风声停歇,鸾鸟坠落。 宋云书方止住了脚步,喘着粗气去看那山头悬着的残阳。 身后传来赵枕流笨拙的、试图放轻但效果很不明显的脚步声,混着残枝败叶断裂的、脆弱的声响。 他问得轻柔:“开心吗?” 宋云书笑着点头:“开心。” 不管是壮丽的夕阳之景,还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放飞纸鸢。 或许都来得有些突然。 但此时此刻她的确是开心的。 赵枕流站在她身后约一步的地方,垂眸看她纤弱的背影、看她在轻风中曳动的发尾,也看她那双盛着山高水远的眼。 “宋云书,没想到吧,我们都已经认识大半年了。” 宋云书就顺着他的话去想,想起他们深冬里那场关于“诈骗”的初见,不甚和睦,但如今想来也颇有意思。 她便斜眼看他:“亏你当初想得出那样的招数,去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你算什么弱女子?”赵枕流撇嘴,“你当时还拿那棵树讹我呢,还好小爷聪明,没信了你的邪,狡诈得很。” 宋云书双手环胸,终于拧过头打量他,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什么?” 赵枕流:“……没说什么。” 他不自在地示弱,还是被宋云书的眼神逼得退无可退。 宋云书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呀,还是和那个时候一样,白长了一张嘴,却最不会说好听的,半点儿都没变。” 其实还是变了的。 赵枕流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把心里话秃噜了出来。 宋云书狐疑地瞅他:“哪儿变了?” 可是话到这里,赵枕流想的却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姑娘。 他的确半点儿都没变。 唯独对她的心思,变了又变。 ……要不就告诉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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