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到了靶场之后,先将远处的草靶又推远了一丈。 待她回身走到柏树下时,便见小路领着高檀而来。 小路抱着她的赤木长弓,而高檀一手捏着一柄浅色长弓,另一手提着两个箭筒。 待到他行到身前,顾淼敛了神色,语气依旧不善:“我见过你射箭,你从前学过射箭么?” 高檀放下箭筒,将长弓放到身侧石台,拱手答道:“未曾,还望赐教。” 他虽然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可顾淼心中怒火未减,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望向他的右手,故意刁难道:“你连扳指都没有,今日如何拉弓?” 话音刚落,高檀便从腰间摸出一个指环,不是玉扳指,不是兽骨扳指,像是一小块皮革裁剪成的皮指套。 呵,有备而来。 顾淼心中冷笑,冷眼看他将皮指套,戴在了右手大拇指,不松不紧,大小正合适。 呵。 一旁的小路见了,眼睛一亮:“高檀哥哥,这是你自己做的么?你好厉害!你也可以帮我做一个么?” 呵,就这么一路走来,他就成了“高檀哥哥”?不晓得又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将小路哄了去。 顾淼只听高檀笑道:“好啊,你若喜欢,明日,我就给你做一个。” 做个屁! 装模作样! 顾淼打断他道:“好了,既然你有了扳指,我们就开始射箭吧。” 她率先取了一支羽箭,拉弓,对准远处的草靶,道:“拉弓时,身要正,下盘要稳,心无杂念,眼中唯有箭靶;拉弓如满月,松弦时,万不可优柔寡断。”话音将落,她手中一松,绷紧的细弦擦过她的扳指,发出一声轻响,羽箭离弦而去,不过须臾,正中靶心。 小路拍手道:“射中了!射中了!” 正中红心,不偏不倚。箭尖贯入草靶,草垛几乎没了箭尖。 顾远的臂力惊人,如他所言,他射箭时,绝不优柔寡断。 高檀凝视着他的侧脸,奇异的是,顾远的侧脸轮廓柔和,整个人看上去其实极其阴柔。 优柔寡断。 他的目光往下,注意到了他的双手,他的双手全然不似他的脸孔,他的指腹上满是薄茧。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顾……远。”高檀原本想唤他顾兄,可是想到他比自己年纪要小,而顾远又不愿他唤他远弟,于是他只能唤他顾远,顿了顿,他问道,“我需要练习多久,方能如你一般,百发百中?” 就凭你! 顾淼转过脸来,忽地扬眉一笑:“你兴许永远不会百发百中。” 高檀见到她的笑脸,怔然一愣,她的眉睫弯弯,眼尾处落下几道温柔的弧线,整张脸刹那间生动而明媚。 此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从相见,顾远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 “为何?”他听见自己问道。 “为何?”顾淼又笑了一声,“我和你不一样,我练的是童子功,我从小就射箭,哪里是你一朝一夕就能相比的?” 做梦! 在寨子里的时候,她就惯爱拿弓箭射草人,自打三岁,还是五岁,总之寒暑不辍,从早到晚,当然她捉鸟摸鱼也没少干。 她射的箭可比他吃的饭还要多! 高檀望着他的神情,奇怪的是,他并未觉得因而受了屈辱,尽管他仿佛是确实在说他幼时未习射艺,难有大成,可是,顾远的模样太过坦坦荡荡,太过自信自得。 他觉得,觉得有几分可笑。 非是荒唐可笑,而是可爱可笑。 高檀拱手一拜:“顾远说得极是,我自愧弗如。” 他的一双眼珠黑漆漆的,凝视的目光令顾淼有些不自在。 她转开眼,硬声问:“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么。” 高檀颔首。 顾淼指了指远处的草靶:“轮到你了。” 高檀拉弓射箭,第一箭并未上靶,可是他学得很快,悟性极强,第三箭时,羽箭便可上靶。 并且,他极富耐心,从前她就知道。 顾淼立在柏树下,见高檀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挽弓搭箭。 日头缓缓升至中天,又缓缓西落。 邺城的冬日,天光短暂。 天际擦黑时,顾淼收了弓弦道:“今日就到这里了,我明日要随军去凉危城,没功夫教你,后天,你再来寻我。” 高檀旋即收了弓,拱手拜道:“多谢。” 顾淼捏着长弓,抬脚就走,却听身后的小路突然问道:“高檀哥哥,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短的?” 顾淼心头一跳,霎时定住脚步,回身看去。 夕阳的余晖恍惚只余了一道橙色的光束,照耀着西侧,靶场的东面隐入了暗影。 高檀的脸色也彷如此时的天光,一半是明,一半是暗。 童言自是无忌,但这是高檀的痛处。 高宴,高恭,刘夫人,湖阳的一切种种皆是他的痛处。 出身低微,矜持倨傲。 顾淼抬眼,竭力想看清他此刻此刻的神情。 她的目光与他的相撞。 沉沉郁郁,而他方才脸上的笑意已经散去,他的目光定定望向了她,不是提问的小路,而是她。 顾远晓得其中缘故? 高檀从他骤然转身的动作,僵硬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眼神,猜测,顾远晓得他为何断发。 高檀自嘲地一笑,低头对小路说:“我的头发断了,是因为有会吃头发的妖怪。” 小路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这是真的么?这世上竟然有吃头发的妖怪?” “好吓人啊!远哥哥!”小路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把顾淼望着。 高檀顺着他的目光也再度望向了顾淼。 顾淼读懂了他的眼神。 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知晓。 不,他在试探她究竟晓不晓得他断发的原因。 顾淼索性随之笑了一声,顺势摸了摸小路的脑袋:“别害怕了,吃头发的妖怪在湖阳,我们这里是邺城,妖怪不敢来的。就算真来了吃头发的妖怪,这里头发比你长的人多了去了,真要吃人头发,也万万轮不到你。” “呼……”小路拍了拍他的小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高檀哥哥吓死我了。” * 寒风刮了大半夜,鸡鸣之时方歇。 高檀攀上营中三层塔楼,远眺湪河。天色未明,河水隐于漆黑之中,河面之上,薄薄的水雾飘动,恍如轻纱,零星可见几点幽幽烛火之光,不知是渔火,还是渡河的船灯。 今日自邺城大营前往凉危城的人不少,他留在邺城,打算趁机去一趟城中。 自回五山归来后,顾闯虽然待他客客气气,可是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在城中可用的,如今唯有肖旗一人。 齐良的态度模模糊糊,他隐约察觉到他不喜他,可是齐良却以笑面对他,兴许比顾闯更为棘手。 而顾远…… 高檀想到昨夜他对小路说的话,顾远年龄虽小,可似乎,意外地,却比他外在表现出的聪明持重不少。 至少,他没有当面戳破他的难堪。 顾远是个出色的武人,犹善射艺,在回五山之时,他去而折返,竟回来救他…… 高檀嘴角扬了扬,不过一瞬,便又平了,他果真年纪小,是个怪人。 河面上的薄雾萦绕,船舶于河上平流缓进。 凉危城在湪河南侧,顾淼起了一个大早,顺着一队人马,登船过河。 距离邺城南门不远处,石匠已经开始修筑石桥,往后渡河,更为容易。 一想到,今日无须再面对高檀,顾淼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昨日,一整日与高檀呆在一处,委实心累。 在她眼里,他其实是高檀,又不是高檀。 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高檀,不是她认识了十五年的高檀。 此刻的高檀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丝毫没有染上她回忆里的浓墨重彩。 她厌恶眼前的高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道理。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还救了她。 于她而言,此刻的高檀其实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勉强算得上,一个偶有交情的陌生人。 不是与她朝夕相伴了十五年的高檀,他没有为难过她,他也不是那个冷冷清清的皇帝。 她对于高檀来说,大概也算是个陌生人。 他不识顾淼,只知顾远。 并且……并且,他就要走了。 她也不必再为难他了,他就要走了。 顾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湪河上,冰凉的的清风拂面,她觉得仿佛一直盘旋在脑海的迷雾也被骤然吹散了些许,清明了许多。 先前,她竭力想要送走高檀,说到底,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过于在意他了。 可是只要当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救了她一命,于她偶然有些恩情的陌生人,她就不必在意他,不必再为难他了。 顾淼几乎下定了决心。 天边的旭日慢慢升了起来,满池碎金,晨风吹散了河面上的薄雾。 船舶靠了岸,顾淼背着弓下了船。 今日随军来,是为点库,凉危城如今有了守军,军械库自也要另立。 顾闯令顾淼和其余两个军士,一同前去点库,既避免了差错,也免了当中有人暗藏私心。 顾淼在军械库呆了一早上,临近午时,才得了空闲,从库中出来。 凉危城中营内陈设尚还不全,伙食不算丰富,且按人头准备,今日过河来的兵士不少,等顾淼到了炊事营帐前时,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 她索性转身,往凉危城中心的方向而去。 前些时日虽遭战火,但攻城迅速,城中寻常人家没吃太多苦。凉危城这段时间已然吩咐了生机,虽然人来人往,见到陌生的脸孔,仍有些束手束脚,但城中的食肆,茶坊照旧开放。 顾淼捏了一袋铜钱,打算去城里吃茶,再找个铺子买炊饼。 凉危城中有两条长巷交错,最为热闹。 顾淼先在北巷口给自己买了一碗豆腐,吃过后,打算再去南巷口买一碗茶。 茶铺门脸小,可是地段好,生意不错,往来的除了新来的军士外,还有不少凉危城中的本地人。 冬日喝茶,茶水上还添了炸过的细碎面块,有些油水味,远远闻上去,喷香扑鼻。 是以,顾淼耐着性子,立在门口排队。等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神不轻易地扫过街对面的铺子,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间药铺走了出来。 宽肩蜂腰,健步如飞,身上虽未披甲带刀,可是他走路的姿势,一看便知,他是个武人。 更何况,顾淼认得他! 肖旗! 他是肖旗! 即便面目年轻了不少,但是他就是肖旗! 不过,他为什么在凉危城里,眼下,他不是应该在湖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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