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接过那细颈瓷瓶,扒开木塞一看,瓶中之物宛如清水澄澈。 她试着斜晃了晃瓶口,透明的水液滴落到手背上,触感冰冰凉凉,不痛也不热,她闻了闻,只有丝丝青草的气味。 顾淼“嗯”了一声,塞回了木塞,勉强收了下来。 但是,她绝不会贸贸然就用在脸上,她得先问过军医之后,再做决断。 于是她把那个小瓷瓶,随手放到了身侧的木案上。 高檀见状,并未多言相劝。此乃良方,从前他在榔榆乡野,多有野蜂,乡人都以此方解毒,哪怕留下伤疤再多,用后,亦不留痕。 可是,他想,顾远未必会听他的劝,也未必肯领他的情。 他默然了片刻,只见眼前的顾远抬头,语调不算客气道:“还有别的事么?” 高檀的眉心微蹙,可是只是短短一瞬,复又舒展了眉头,直视她的目光。 顾淼没来由地心头一跳,他的眉骨英挺,漆黑眉峰处宛如一柄弯刀,锐利,凛凛,浓烈,她从前便想,世上再没有旁人能有如此俊俏的一双眉眼。 想到这里,顾淼生生顿住,呸呸呸! 她的语调沉下:“若无别事,高公子便告辞罢。” 高檀再度抱拳道:“某今日来,是来谢顾兄大恩,若无顾兄,某恐怕早已命丧山崖。”他又躬身一拜。 顾淼双手抱胸,冷眼看他一番作态。 她没见过这般客客气气的高檀,旁人兴许见过他这般惺惺作态,可是她从前没有。 彼时,高檀一来邺城,她的眼珠子就落在他身上,唯恐他不晓得她这个人,屡屡试探,他屡屡回避,最初的态度,只能用淡漠二字形容。 眼下,高檀竟然眼巴巴跑来给她送药,还来拜她。 可笑! 高檀直起身,唇边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又道:“大恩无以为报,某虚长你两岁,如若不弃,我便唤你远弟,你可唤我檀兄?” 什么? 顾淼惊得放下了双臂。 远弟?檀兄? 兄个、屁! 好大的脸! “不必了!”顾淼气呼呼地扭开了脸。 高檀其实一直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眼前的人。 顾远与顾闯关系匪浅,加之,他二人也算共患了难,他想与之真心相交,可是顾远有时心性委实难以琢磨。 他不知道顾远为何一时喜,又一时怒。 高檀长眉微皱,转眼再看,却见顾远别过脸,睫毛轻颤,在眼下留下一小片阴影。双目却隐隐含光,脉脉如水,脸颊不是是愠怒,或是蜂毒的缘故,微微涨红。 即便如此,侧颜依旧柔和,宛如他曾在高恭书房,偶然窥见的前朝仕女图中的面孔,醉眠花里,落花飞燕,脉脉含愁。 顾远,顾远……好像个女郎…… 他审视的目光,令顾淼难以忽视,她转回头,硬声道:“你在看什么,什么兄与弟,倒也不必。我之所以救你,是顺便而已,莫说是你,就算是狗,是猫,是猪,当日我也救得!”一口气说罢,顾淼只觉胸中的郁气骤然散了些。 她抬眼,只见高檀的嘴角平了平,终于不装模作样了。 他的眼帘微垂,淡然道:“虽是无心,亦是大恩,高檀没齿难忘。” “你……” 高檀又道:“今日来,还有一事,顾将军让我带一句话予顾兄。”他的视线落到了案上的角弓之上,“顾兄射艺了得,顾将军令我向顾兄学艺。” 啊?凭什么! 顾淼眉头皱紧:“我不愿意!我去同他说!”说罢,她不顾高檀,掀帘而出,径自朝顾闯的营帐而去。 小路慌忙跟着她跑出了营帐。 高檀立在原地,适才注意到留在案上的白绢布,他定睛一看,绢布上的字迹仿佛似曾相识。 他走到案前,拿起白绢细看,似乎是孩童的字迹,想来是刚才那个跟着顾远的小儿的字迹。 他心中想道,三水的笔迹年岁虽不大,可也不该是个孩童,这字迹应该不会是三水。 * 顾淼自然没有想到小路临摹她的字迹,因而与她的字迹相似,此刻,她无暇他顾,被高檀的话气得脑中嗡嗡乱响。 凭什么要让她教高檀,她为什么要教高檀! 顾闯一鼓作气地跑到了顾闯帐外,却被帐外的守兵拦了下来:“齐大人在账内同将军商议要事,你先回去,待会儿再来。” 顾淼一听就知道,是顾闯在搪塞她,是他心虚。从前齐良在的时候,她还不是想进帐就进帐了。 顾淼没走,索性就等在帐外。 不知是不是他们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站在帐外,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等了约莫小半刻,眼前的帐帘被人掀开了,齐良走出大帐,见到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又盯着她的脸,“蜂毒解了么?” 顾淼胡乱点了点头,拱手道:“齐大人,我还有要事同将军商量,先进去了。” 齐良怔忡了一瞬,才略颔首,语气无奈道:“你先进去吧。” 顾淼将小路留在帐外,气呼呼地一把掀开帘帐,抬眼只见顾闯金刀大马地坐在案后,案上摊开一卷羊皮舆图。 见到顾淼,他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个笑脸,说:“小远来了,快坐,快坐。” 小远。 假惺惺! 顾淼自然没坐,两步上前,低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教他射箭?” 顾闯疑惑地反问道:“他是谁?” 惺惺作态,恶心! 顾淼板着一张脸:“高檀,还能有谁。” 顾闯闻言,又是“呵”地一笑,不答反问:“那你说,你又为何要救他?” 顾淼一愣:“你什么意思?” 顾闯脸上的笑意淡了:“当日在回五山,你把他从崖畔救了上来,又是为何?” 顾淼张了张嘴,还来不及答,顾闯又一连串地说:“你的腿当时伤了,回五山势陡峭,就算你有雁过千山,也不一定救得了他,更何况,你当时也不晓得还有多少追兵,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顾淼张嘴,急道,“我是顺便!” “顺便?”顾闯冷笑了一声。 这一场父女之间的对峙,他稳操胜券。 他肯定道:“你是因为他在此之前救了你。”顾闯起身,缓缓又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回五山上究竟来了多少人,就凭你一个人的功夫能跑得了?还有你脸上的蜂毒,不是遇到了熊瞎子,情急之下,射下了蜂窝,算起来,高檀救了你两次。” 胡说八道! 顾淼嘴上想立刻反驳,可是……可是,她听到脑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阿爹说的是对的。 倘若没有高檀,她当时摔下了马,根本不是熊瞎子的对手。 遇见追兵时,高檀一直挡在她的身后,宛如肉盾,穿行于箭雨之中。 他落马时,分明也是存了必死的决心,他引开了追兵,让她有机会逃跑…… “不,追兵本就是为了他来的,我只是无辜受了牵连。”顾淼嘴硬道。 顾闯定定看了他一眼,顾淼不自在地扭开了脸。 点到为止,他也不想再为难她了。 顾闯叹息道:“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也就这几天了……你忍忍吧,我已经派人送信去湖阳,让高恭把人领回去了。” 顾淼一惊:“真的?” “真的。” 她追问道:“回五山上的人真是高橫的人?” 顾闯脸上浮上一抹狠厉之色:“居夫人护儿心切,南衣巷的人,我本不屑去管,可是这一次,你险些死在他们的刀下,高橫绝不能再留了。” 顾淼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再继续追问,那高檀呢。 阿爹既然说了,已经送了信去湖阳,那么高氏两兄弟,都得被送走。 顾闯见她的脸色,语调缓和了些:“高檀既然救了你,他来求我,说想向你讨教一二,你的射艺最佳,敷衍他几日又如何,你且忍一忍吧。” “嗯。” 顾淼默默叹了一口气,出来营帐时,却见齐良居然还在帐外,正和小路站在一处。 他的手中却捏着一个棕色的小瓷瓶。 “顾远。”他唤了她一声。 顾淼走上前去,拱手再拜:“齐大人,寻我有事?” 她的脸颊已经没了前几日的红印。 她的头发如同往日一般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红色的发带,垂落颈边。衣领上露出的脖子一侧隐约还有两道红痕。 齐良忙垂下眼,将那小瓷瓶递给了她,说:“这是城里的老大夫开的药方,治疗蜂毒药效最好。” 顾淼吃了一惊:“嗯?” 怎么今天都来给她送药? 细想起来,齐良从前确实待她一直不错,至少在高檀来到邺城之前。 可是她已经有药了,再说,她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处也好得差不多了。 然而,齐良没有给她推拒的机会,他径自把药瓶塞到了她的手里。 许是在帐外站得有些久了,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心时,冰冰凉凉。 齐良可是个读书人,身子骨和他们练武之人无法相提并论。 顾淼忙将药瓶塞进了腰间,道:“齐大人,若无别事,还是早些回营帐里吧,外面太冷了,你站得久了,手都冰凉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良怔愣了一瞬,嘴角微扬,脚下未动,又问:“你来寻顾将军,是有急事?” 顾淼没好气道:“也不算是什么急事,他让我去教高檀射箭。”说着,她又烦躁地拱了拱手了,“我这便要去靶场了,不能久留了。” 一旁的小路眼珠一转,适时抬头问道:“远哥哥,我去给你取弓箭,要唤一声在你帐中等着的的那个哥哥么?” 他说的是高檀,对啊,高檀说不定还站在她的营帐里。 晦气! 顾淼忙道:“嗯,快快快去。我在靶场等你。” 小路得令,一溜烟地跑了。 齐良脸上没了笑意,只说:“你若真不愿意教他,我也可以去劝劝将军。” 顾闯不见得会听。 顾淼疲惫地摆摆手:“我已经劝过了,哎,也就几天了,忍忍也就过去了。我先告辞了。” 齐良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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