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那时父母健在,家里人对她的管教并不严,她尤其爱吃甜食,三天两头闹牙疼,每次一闹妈咪就会凶巴巴地戳她的脑门,但爹地还是会在每次出差回来给她带不同国家不同牌子不同口味的糖。
如今没人管她,她反倒绝了那种嗜甜的劲头。其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吃过这种棒棒糖了。
她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没人能永远无忧无虑地去做一个站在人背后的小朋友——况且,已经没有人能站在她面前替她抗下一片天了。
盛夏里在这片寂静里忽然抬起头。
她看向高了她二十来厘米的陈不周,他双手持着木仓,看不太清楚脸,只能看清楚他的身形。
陈不周面对着窗户的方向,还得分注意力在她身上。
年轻警官的背后就像是顶着一片天地,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让人在这种无法抗拒的安全感里沉溺了片刻。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中看不太清晰陈不周的脸庞,只能察觉到他就离她不远。
盛夏里就站在他身后。
陈不周没注意到盛夏里的神色。
他耳麦里忽然响起“林·二十三四岁·不成熟·爱吃糖·嘉助”的声音,林嘉助还微微喘着气:“头儿头儿!我找到手电筒了,现在在朝你们那里跑过去。”
陈不周点头:“好,小心点。”
伴随着一阵快跑的脚步声,林嘉助咋咋呼呼的声音骤然间响起,活像个风火轮似的热热烈烈地朝房间的方向跑来:“头儿头儿,我来了!”
林嘉助还没有出现,木仓声却响起。
“砰砰砰砰砰——”
陡然间响起的木仓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令人惊惧。
而陈不周第一时间就拔木仓,他将盛夏里拦在身后,黑暗里他的视力仍很好,可是眼前却不知在几时升起了一片烟雾。
是烟雾弹。
陈不周皱了一下眉,他听了一耳朵木仓响,停顿了片刻,竟没有立刻拔木仓射击。
有古怪。
他在队内频道里说话:“先别急着开木仓。”
“砰砰砰砰砰——”
他说完,接连不停的木仓声却在他的耳麦里响起。
子弹打穿了玻璃窗,碎玻璃哗啦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还伴随着别墅内佣人的一两声尖叫。
但盛夏里没有惊叫。
从某种角度来说,她的胆子并不小,恰恰相反,她很勇敢,总是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避免自己再次陷入惊惧之中。
季家明的声音很严肃:“陈sir,我没开木仓。”
林嘉助声音干巴巴的:“我也没开木仓。”
其他一众警探们也重复道:“我们都没开木仓。”
陈不周眉头一皱,“林嘉助,你先进来。”
林嘉助登时掏出配木仓,警戒地走入房间,慢慢踱步挪到了贴着墙壁的陈不周身边,低声问他:“头儿,现在怎么办?”
一道强烈刺激的灯光忽然照在陈不周脸上,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睛,眼睫毛打下一层密密的阴影。
盛夏里却借此看清了陈不周的脸,他眉骨高,鼻梁英挺,在紧要关头淡淡转过头,眼神清亮分明地朝她看了一眼。
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黑暗之中,盛夏里急速跳动着的那颗不安的心脏逐渐平息下来,竟没有那么心惊胆战了。
只因为他一个冷静的眼神。
烟雾散去,四周寂寂。
没有半点其他人的呼吸声,也不再有木仓声。
太古怪了。
所有人都这么暗暗想,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瞎照哪呢?”陈不周被强光刺激得皱了一下眉,刚接过林嘉助手中的手电筒,就问:“电路还没有修好吗?”
“还没,他们在抢修。”
陈不周嗯了一声,转身将手电筒塞到了盛夏里手中,淡淡道:“要是怕黑,就拿着手电筒。”
盛夏里还含着那颗棒棒糖,她接过陈不周递来的手电筒,那张陷在黑暗里的脸忽然被手电筒光束照亮。
尚未褪去的平静冷漠的情绪与微微惊诧的神色同时交织在她的脸上,恰符合年纪的表情令人微滞。
陈不周看她一眼,停顿了一下。
烟雾很快散去,手电筒照亮了小半房间。
林嘉助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季家明他们现在在门外,要不要让他们立即进来。”
黑西装警官摇了摇头,“等一下。”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忽然勾了一下唇角。在惊惧不定的氛围中,陈不周却径直朝着房间角落一往无前地走去,他举着木仓,一步步朝着角落走去,蹲了下来。
在吃过程中,林嘉助整颗心都提着,举着木仓警戒地对着那个方向。
他忽然按下了地上音响的播放键。
木仓声率先响起:“砰砰砰砰砰——”
玻璃被打破的哗啦哗啦声随之响起。
陈不周手指微微支在按键上,轻嗤一笑,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木仓响都是从那个位置发出的,不是来自于上方的窗户,而是这个音响。”
他抬手,指向上方的玻璃窗——
完好无损,没有碎片。
“有人借着烟雾弹,按下了窗台下那个音响,但估计提取不出指纹。”
林嘉助眼睛瞪圆了,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也试着按了一下播放键。
木/仓声果然再次响起。
黑发警官站了起来,下意识抽出一根烟,没点。
林嘉助傻站在他边上,放松后收起了配木仓,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就差写上几个大字了——“不愧是他的偶像陈sir”。
他兴奋地亮着眼睛说:“头儿,你反应好快。难怪你刚才让我们先别开木仓,你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吗?!”
“别吹捧我了。”陈不周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我认识一个有点讨厌的天才,对于他来说,很多问题只用看一眼就可以分析出来。”
林嘉助笑笑:“头儿,所以说,刚才那七八声木仓响都是这个音响播放的?根本就没有歹徒潜入?”
“不止七八声——”
忽然有人插入他们的讨论之中。
盛夏里忽然静静地补充:“是十四声木仓响,音响本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准确来说,音响的位置和之前偏移了3公分,还有窗户开合的角度不对。”
陈不周随手转动打火机的思考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
“你怎么……”
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这些寻常人根本无法在意的细节。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一般人大概只顾着惊慌失措了,怎么可能将这种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就像是、像是她能过目不忘。
林嘉助被盛夏里吸引去了注意力,蹲在那里看了她一眼。
“……”
沉默半晌。
黑暗中微弱的光线将盛夏里的脸勾勒出几分静谧内敛,如同一尊安静的淡漠的没有感情波动的雕塑。
她安静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停顿了一下,盛夏里还是说:“是超忆症。”
她声音很低,带着淡淡的难以察觉的沙哑。
“超忆症?什么超忆症……”
林嘉助下意识问。
“嗯。”盛夏里点头淡淡道,“我有超忆症。”
她轻描淡写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因为超忆症,她才能在看见陈不周的第一眼就想起那段新闻视频,记起那位拆弹警察的脸、动作乃至神态。
陈不周收起那根并没有点燃的烟,直直地看向盛夏里,他身上白色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子,嗓音里似乎有些沙哑:“超忆症?”
超忆症?
陈不周并不了解这个病症。
盛夏里淡淡地解释一二:“超忆症,简单来说就是没有遗忘的能力。琐碎无聊的所有生活细节,都无时无刻不在脑海里汹涌。”
所谓的超忆症,并不意味着就是个天才。
比起重要的需要记住的信息,平常的种种琐事她们都会牢牢的记住,甚至无法忘记。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妥善的保存在她的大脑里。
这意味着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掉那些杂乱的无用的信息,忘不掉鲜血、杀戮和爆/炸声。
盛夏里静静点头:“其实我不大中意和人相处。因为在超忆症的作用下,我会记住每一个细节,我们相处的所有细节,包括聊天内容,说话时的语气,甚至是你们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这都会永远储存在我的脑子里。乃至其他人说的每一句令我产生不适的话,我都会牢牢记住。”
陈不周看向她:“每一个细节?”
“是的。”盛夏里停顿了一下,“比如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陈警官,你对我说的话是——‘盛小姐,我是红港警署o记c组警司陈不周,是警署派来近身保护你的警官。至于你说的独处,很抱歉,在保护人员的过程中我们警方并不能让你在危险地带独处太久……’”
“你的警号是160018……”
盛夏里说了一串数字,那是她第一次见面时随意扫到时就记下的数字。
她毫无偏差地复述了一遍,还故作镇定地眨了一下眼睛,看向陈不周轻轻问:“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她看向林嘉助,“我其实早就见过你,你叫林嘉助。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是在我五岁的一场宴会上,我记得你那个时候穿了一身深蓝色小西装。”
“不过你好像走路不看路,那天你撞到了三次玻璃门,第三次的时候你哭了。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来,停下来是因为哭累了,所以后来你一边哭一边吃冰淇淋泡芙。”
“!”
林嘉助尽力掩饰,还是遮不住他的惊诧。
“你在说什么——”他结巴了一下,试图掩饰遮盖自己的黑历史:“什——什么!怎么可能。我……我不记得了。”
“你的小名叫王子?林王子?”盛夏里从回忆里记起林嘉助父母对林嘉助的称呼。
什么狗屁王子!
“……”
林嘉助气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哑口无言。
他当然不中意自己这个小名!
相比之下,陈不周很冷静很镇定,下颚线微微绷着,对她点头表示肯定:“你说的一字不落。”
“像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忘。相当于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刻在我的脑海里。只要一想起你,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出现所有与你有关的记忆。”
盛夏里缓缓看向陈不周,似乎像是一尊静谧精致的平静雕像,缓缓地静静地问:
“不过——被人事无巨细地记住自己的所有动作和表情,是不是有点像是活在正在录制的相机下。”
“实话说这样挺讨厌的。”
昏昧的灯光细细垂吻着她每一缕发丝,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在此过程中,她就连皱眉也没有。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在他人看来,其实很近,又仿佛很遥远。
好似全世界都在花团锦簇的温暖春天里,独独她是一捧冰冷到令人清醒的雪。
神秘,冰冷且清醒。
远远地抗拒着春天。
超忆症一向是她不与外人道的禁区。
并不是所有超忆症患者都是天才,事实证明,大多数人很难在庞大的记忆里迅速找出自己需要的那部分,因此在生活乃至学习上并没有优势,反而呈现劣势。
只有仅极少数超忆症患者拥有高智商,成为天才。盛夏里幸运地成为了少数者里的少数者。而她从未浪费自己的天赋。
其实有时候,盛夏里也觉得自己不像个花季少女,反而像冷冰冰的机器。
恍惚间,有道冰冷低沉的带着沙哑笑意的声音穿越过千千日夜,万千山水,颇为吊诡地在她耳边悱恻:
知道吗?
你长了一张不会爱人的脸。我很中意。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
盛夏里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没什么表情,从那张漂亮的面容下无法分辨她的心情,更看不透她平静表象下的情绪。
倒是陈不周反应猝然:“讨厌?为什么?”
他霎时反问,旋即咔哒转动手心里的打火机,似乎有些嘲讽地扯了一下唇角,声音有些低沉冷劲。
盛夏里被倒打一问,微怔,紧紧盯着陈不周的表情半晌。他神色淡得像是风,来得随意。
她才静静地说:“很多人会讨厌被人监视一样牢牢地记住过去……”
尤其是那些过往并不干净的人,他们深深害怕被记住他们的黑历史以及那些腌臜,也因此,对她敬而远之。
“难道你有什么错吗?”
陈不周用一种淡淡的语调反问。
他胸膛起伏很小,视线落在她身上良久。既没和她说一堆大道理,语气也没像个正直不阿的警察。
这是盛夏里完全没有预料的反应。
她蓦然看向他。
脸上平静镇定的表情就像是碎片在碎开,她开始露出了一种、一种符合年纪的、女孩会露出的诧异的表情。
也许她根本没想到陈不周会这么说。
在此之前,她在心底验算过无数遍可能的结果,都没想到陈不周会用这么无所谓这么不驯的表情来告诉她。
黑发白衬衣的警官逆着光,站在她身旁。
他身影挺拔,肩颈线条尤其开阔平直,腿长但不细,黑色长裤包裹住他腿型匀称的长腿,有力却不粗犷。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淡淡的。
声音也很淡:“如果你真的能记住所有细节,可以牢牢记住我现在说的这句话——我们是警察,警察讲究证据。你什么都没做错,而我们也问心无愧,并不会讨厌天才。”
盛夏里看着他良久。
没说话。
半晌,忽然微微一笑。
她很少笑,笑起来像月亮。
明灭的灯光透过纱幔落在她脸上,剪影斑驳,盛夏里有一瞬间的晃神,缓缓伸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往耳后捋去,掩饰情绪。
陈不周也立刻给林嘉助一个眼神。
他站在那,面无表情,像是泛着冷光的刀。
陈不周从不说这些话。
平常虽然闲散得游刃有余,但也几乎也不参与周围人的插科打诨,更没有什么安慰人的经验,能说出来这两句话已经用完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了。
接收到陈不周的视线,林嘉助会意。
他立刻在脑子里想了一堆话,打着腹稿,虽然有点有苦没处说,还是憋屈道:“我也是。”
“盛小姐,虽然你记得一堆我的黑历史,甚至还知道了我的小名巴拉巴拉……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个记恨你。”
林嘉助向来觉得盛夏里没什么人气儿。
这不是贬义。
只是乍一看容易觉得她这人冷冷清清的,明晃晃一副冷面大小姐外表,但接触过后又会发现她这人脾气好得过分,其实根本就不会有生气、难过之类的情绪。
某些时刻她就像是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和他们不在一个次元的天才少女,以前他们圈里的确有不少人暗暗讽刺她为“小天才”。
大部分时间内,她都像是云端半遮半掩的那盏玻璃灯儿,不和人亲近。
林嘉助压根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自己的超忆症。
她大大方方的态度很对林嘉助的脾性。
林嘉助真诚道:“小天才,其实你挺好相处的。”
“小天才?”
陈不周听见这个词,询问似的看向她一眼。
盛夏里也看向那个身形线条清晰冷冽的黑发警官。
他与平常无二地向她点了点头,动作不大,没有多说什么话,也没有流露出多亲昵的神情。
但却让人很平静,安心。
“谢谢你,陈sir。”
盛夏里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加重了那两个字:“谢谢。”
谢谢陈警官。
——陈sir。
——陈不周。
唰——
电闸重新恢复工作,练舞房明亮到苍白的灯光再次亮起。
再去看盛夏里的脸。
她脸上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了,那些害怕、迷茫、紧张都已经画上了一个终止符。
还是那张不施粉黛的脸。
干净澄亮的眼里没有一丝迷茫,只剩下一片澄亮的生命力。
灯光一亮,盛夏里还是盛夏里。
她还是那么理智,那么冷静,永远干净、永远纯粹、永远澄亮,克制地把惊心动魄划分为吊桥效应。
盛夏里只是冷静的盛夏里,那些脆弱、胆怯、畏惧、颤抖她都不要,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谢谢你们,我现在没事了,伤口也处理好了。”盛夏里很理智地,很克制地压住了方才作乱的心跳:“我可以先回房间休息吗?”
陈不周深沉的眼瞳盯着她。
什么都没说。
那个冷淡、理智又克制的盛夏里重新回来了,仿佛先前黑暗里抓住他的手腕、安静着难得披露腹心的她从未存在过。
陈不周没对她的那句谢谢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大概也算是个简单的回应。
而后,他对着门的方向伸出右手,手指修长分明且骨肉均停:“这里有我们处理,盛小姐,你先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