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南途躺在终于不在颠簸的马车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通往太玄的路要经过西山,过山便能看见太玄塔的影子。丁芷就是在太玄塔刚露了个尖的时候下车的。南途撑起身子,稍微活动了一下受伤的手腕,疼的呲牙咧嘴。 马车上塞满了谢我存给他的名贵药物,玄清明阻拦说这些药物太玄都有,可还是耐不住她的坚持。那时候,南途一直昏迷着,但他隐约能听见几人的说话声,不知谁提出丁芷可以随他去太玄,这话让他得以继续安心的昏睡。 南途一般不怎么和别人交流他的过去。他的过去也没什么好说的,唯一值得提的的一点就是当年他手脚不干净的去了公主府,打点时顺手接住了从公主的闺房中丢出来的一根珍珠钗子,大概是十分珍贵的物什,全京城无一人敢收。他便去丢钗子,奇怪的是那钗子总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南途揣着钗子夜夜睡不好,一咬牙,做了个决定。他挑了个夜黑风高的时候,从墙外将钗子扔了进去,谁知恰巧砸中公主大人。后来这事便在江湖上传开了,因着有人见过拿着钗子来卖的南途,便将他的模样画下来,贴至江湖日报上。就这样南途莫名其妙当上了江洋大盗,过了几天人人吹捧的日子,然后便被展狸抓了。看他认错态度挺好,展理便收他做了徒弟,将他送到下级府衙练胆子。 然后他就认识了丁芷。从前的南途能潇洒一天算一天,他怎么能想到也有为情所困的今天。过去对女人的印象大概也来自于他的成名事迹,他总以为女人都应该是那个公主那样的,泼辣又嚣张,在她眼里男的大概都只能守在房中等妻主回来,所以就算面前是展狸,她也不屑一顾。展狸哎,不只是捕头,还是著名捕头。 但是丁芷和那个公主完全相反,安静的让人喜欢。说实话,他之前从未注意过她,只觉得她“欺负”起来挺好玩的。直到那次他受伤,丁芷主动要求照顾他之后,他们度过了一段还不错的时光。有一天晚上,丁芷给他上完药,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突然发现他大概是喜欢丁芷的。喜欢她低头不敢看他,喜欢她笑起来鼻子两边的小旋儿,喜欢她被他吓到之后会发红的眼角。南途起初很嫌弃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后来的事实逐渐让他明白,事实就是事实,喜欢也就是喜欢。 现在,南途一睁眼就想寻找她的身影。面前的位置上放着一根钗子,正是他送给她的那支红玉钗子,南途拿起钗子,掀开了车帘。 车夫也不见踪迹,南途不是太在意,他拿着钗子,拍了拍驾车的三匹马的头。决定去寻找丁芷。 钗子都被取下来了,那她一定是在梳洗。南途想,他找到有水潭的地方就好了。这儿地处两地交界边儿,每逢特定的日子,西度也会来巡视,因此还算熟悉。他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朝一方去,果不其然见到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源。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着,湛蓝色的衣衫,是丁芷没错了,她虽然总是说怎样都好,可南途知道她偏爱蓝色和青色,这两种颜色拼起来特别像断山的颜色,南途心想。 丁芷背对着他挽发,墨黑的青丝垂落在她的腰际,从水面的倒影来看,她似乎有些憔悴,垂着眼睛在想事情。她并没有想到南途会来,或者说,她根本想不到南途会这么快就醒,所以,当南途扑过来吓她的时候,丁芷承认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后来的某一天,丁芷也会想起这个场面,她会后悔她的掉以轻心,竟然被他吓到了。 丁芷险些掉进水里,本能的叫出声。只是这一声出来,吓到的可不止是他一人了。南途没有等来他心中的“红红的眼尾”,虽是抓住了丁芷的胳膊,但还是愣在原地。眼前的丁芷同他从前一样不是粉黛,面色也十分可爱,因此南途不相信刚才那一声会是由他发出来的。 刚才那明明就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如此的粗犷,仿佛被陈年的酒泡过一样。 “你的声音?” “什么声音啊,你听错了吧!” 丁芷笑起来,一双眼睛幽幽的勾着他。罕见的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问他 “你怎么醒了啊,怎么不在马车上等我回去。” “不是,刚才的声音,不是你发出来的吗?像男人的叫声。” “你肯定是听错了吧。怎么可能啊。” “不是,是真的!我刚才明明听到的。” 丁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伸出手挂在南途的脖子上,轻轻玩着他的发尖,这样亲密的举动不曾有过,但南途这一刻只想逃跑,因为丁芷眼神里的挑衅意味真的吓到了他。 “是这样的声音么?” 丁芷不在掩饰,这一次,南途可以确定他的耳朵没有出毛病了。 “既然发现了我的秘密,那你会为我保守住吗,南途哥哥。” “你是个男的!” “怎么,男的,就不喜欢我了?” 丁芷并没有真的让他保守秘密的意思,不远处,车夫正持刀而立,他低着头,对丁芷一副臣服的姿态。 “跟个废家子有什么好说的,绑上山去,挑断手筋,送我房里。” “是,帮主!” 丁芷有些疲惫,但也像解脱一样脱下了外袍和外裙,里面的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女子。南途被人捂住嘴,他眼睁睁的看着丁芷的举动,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披着外袍,袍衫下使了劲的胳膊,已经赶上他的粗了。 断山脚下回荡着南途捂不住的呜咽声,断山的卧底将南途带回马车,丁芷恢复了原先的装束,回头看了水潭一眼。水潭的尽处连着城东的知府府,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波心荡,粉苞翠碗随水而流。兰水是工部的巧匠建在魏府的,魏呈乾不怎么喜欢,什么兰水梅潭的,总比不上江河湖海。 魏呈乾失眠了,做了那个梦之后,想起来许多过去的事,然后就睡不着了。他眼角一边一个贴着姜片,仆人将安心的香炉捧在他的鼻下,魏府库里名贵的药草熏香随他熏着玩,他心里其实厌恶极了这种味道。但是只有闻到这种味道,他才不会想起从前的那些味道。 味道比景还可恶,只要一沾上,脑海中的场景就会不由自主的再次出现。但毕竟二十岁看景,四十岁自成人间,魏呈乾也到了能坦诚过去的时候。他脑子里走马灯的闪过昨夜的梦,那个梦里还是有他,有那个书院,有书院里的大火。 梦里顾培的脸已经模糊,他还是拿着那本书,对他步步紧逼。而他身后就是无尽的熊熊烈火。 “魏大人,‘摩顶放踵立天下,为之’,你说,为字何解?” 顾培捧着的书卷上的字霎时化成几只猛兽,张扬着爪牙朝他扑啸而来,梦里的魏呈乾避尤不及,眼见就要被“为”化成的大鱼吞吃入腹,梦里的他大概是只虾米,只能躲避着大鱼的追击,满脑子都是“为”字。 魏呈乾眼角的姜片掉下来一个,下人忙捧起新的姜片要替他贴上。兰水中鲤鱼游的欢快,水面上不断的浮现他们追逐的身影。魏呈乾起身,推开想要迎上来的下人。 这时,门廊外跑进来一人,同样的官服打扮,品级品级不如他。 那宫人低眉顺眼,示意魏呈乾先行一步,好与之交谈。 “魏大人,下官这次是为皇上的病而来。” “本官也听闻皇上感了风寒,实在为凤体担忧啊。” 皇上自上次狩猎回宫就常喊头疼,宫里对外皆称皇上是感了风寒,只是,魏呈乾想。若是真的是风寒,宫里也不会派人来向他请示了。 “唉,魏大人,您是皇上的心腹,皇上的事情,您最清楚了。咱们不敢瞒着您什么,就明说了吧,皇上她,凤体难愈,前些个昏过去了!” 宫人瞥瞥魏呈乾的神情,又收敛了欲落泪的动作,严肃道 “皇上的病,其实不是传的风寒。而是生了疮,就是民间说的花柳病。” “什么?” 魏呈乾大惊,转而怒气涌上来了 “我就说那几个天天带着皇上胡闹的早晚得捅娄子!” “大人。” 宫人怯生生的 “是君后娘娘让下官来问问您,皇上的病该怎么治?若是当疮病治,怕是有辱皇家的名誉。但若是还按风寒治,只怕…” “皇上生的什么病,自然是按什么治。” 宫人不解,魏呈乾道 “这世上什么都能舍弃,唯有皇家颜面,谁都碰不得。” “是,下官明白了。” 魏呈乾突然想起当时他刚开始辅佐幼君治世的场面,众人都是低着头,看不清皇上的脸,只能听到珠子的响声。只有他不用跪着,因为年幼的君主总要握着他的手,后来君主松手了,他就和那些人一样要跪在冰冷的朝堂上,行君主之礼。 魏呈乾只记得皇上幼时看向他的眼神,全是对他的信任。这样清澈的眼神,魏呈乾后来总是有意寻找,居然在谢大人家的女儿身上找到了。 那天,他万万没想到在朝堂之上又看到了顾培的脸。他明明切断了他一切从官的道路,却没想到段相收了他做幕僚,举荐他做了天子的臣子。顾培在上朝初日便迫不及待的参他一本,想必这么多年他也是怀恨在心,说服了朝中这么多人一起向天子跪下,请求铲除奸臣,当然说的是他魏呈乾。 那天真的好险,他现在相想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次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就连皇上,也差点被他们煽动了。虽然他们的官职全部被革除,但听说他们搞了个书院继续宣讲,哼,他可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机会了。当机以挑拨民心的罪名下令关闭天下所有书院,终于将顾培逼的自尽。这样,魏呈乾才同意重开书院。 但是被顾培上折子参奏的那天,魏呈乾不想同别人交流,唯独想去见见谢我存,他想去看看那双完全信任他的眼睛。他去接谢我存回程的路上,谢我存闹觉,魏呈乾捏捏她的鼻子,突然试探着问她 “闺女,干爹考考你好不好?” “好!我新学了投壶,干爹考我这个吧!” “哈哈,干爹改日再带你去玩。干爹问你,摩顶放踵临天下,为之。这里面的为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知道。” 谢我存趴在魏呈乾怀里 “这些古文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学。这世上的知识太多了,我之前没学过,或者学不好,都没关系,我去学就好了。学多学少都算数。” 谢我存伸个懒腰,看魏呈乾 “干爹,所以这句话什么意思啊。” “干爹,干爹也不知道,干爹是不是很笨啊?” 谢我存摇摇头,对他笑 “干爹不笨,我和干爹一起学就好了。” “好。睡吧。” 那天下山的山路不似上山时颠簸,反倒顺畅。魏呈乾记得那天谢我存睡的很安稳,一直到他将她还给江家主君。 “师傅,师傅。您在这儿呢。翰林院的人让我来请示您,今年科考的题目能不能通过。” 魏呈乾接过属下递来的卷面,随手翻了翻,交还给了他 “书目去掉《孟子》。” “啊?好,好。我去交代他们。” 随着那人的离开,魏呈乾也无心再回忆,回屋补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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