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粘稠的云,从海那边漂移过来,稀释着,裹挟着淡淡的腥味。 海那边有个码头,不少的船只像一个个镶嵌在海面上的静物,在氤氲的弥漫中,显得那么逍遥自在。 距离码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街口,码头和街口中间隔了一条马路。 这条马路是这个小城主要的交通枢纽,马路的东头末端是北海舰队的所在地,不少的军舰停泊在那儿;西头,便是连接外面世界的去处了…… 此时,武捷威就站在小街街口,他的身影和小街街口,都已经被淡淡的晨雾所弥漫了。 武捷威没有眺望前面雾蒙蒙的大海,而是扭转着身体,看北面山顶的最高标志——旗杆顶。 此时的旗杆顶已经完全被晨雾吞噬掉了,看不见了。 武捷威只好又把身体扭转过来,看马路西头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他深深呼吸几下,顿时,咽喉、鼻翼、双目和嘴巴,都被一种湿润所侵蚀。 他是在等一个人,一个女性,也是发小,叫杨辽。 杨辽和武捷威都在玻璃制品厂上班,五六百人的厂子算是个大厂子了。 玻璃制品厂除了生产医药瓶子酒瓶水杯子等坛坛罐罐外,去年厂子还投资了一套生产平板玻璃的设备,那时候平板玻璃还属于紧俏商品,市面买不着,谁家盖房子需要玻璃啥的,是要托关系的。 武捷威在厂子里干维修工,杨辽干电工,昨晚上杨辽值夜班,这会儿她应该下班回来了。 武捷威又站了一会儿,还是没见到杨辽的身影,随即踢了一下脚下枯黄的湿树叶,想了想,扭身往小街北头走。 这条小街不算长也不算宽,属于袖珍式的那种小街。成人要是正经用步数测量的话,南北通共也就是一百八十步长,东西宽也就七八步。 小街虽说袖珍,可在小街里又有几路分岔,通向了别的小街,小路连着小路,小街又连着小街,像一个蜘蛛网罩在了路和街以及两旁灰砖土瓦的破旧老房子。 对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居民们来说,住这样的老房子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因为居民们差不多都住这样的老房子,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各家各户过着精打细算其乐融融的日子。 听老一辈讲,很多年前这儿就有了小街的雏形了。 那时,这里地势开阔蓝天白云无遮无拦的,因为离海边码头近,这儿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商埠的聚集地,做着买卖海鲜的小生意,时间一长,小商小贩便在这儿盖起了房子,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划,房子盖的错综复杂没有个章法。 后来老百姓把这儿叫海鲜街,一到了渔船上岸的时候,老百姓便挎着篮子,来买些便宜的小鱼小虾什么的,回去糊棒棒面饼子就着小鱼小虾解馋。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街两边的房子渐渐多了起来,随后连成了片。 大概到了一九三几年吧,国民政府对这座小城才有了最原始的规划,给这条小街摁了一个名字,叫“青岛街。” 为什么叫青岛街,没人往深处打听,反正无论叫什么,对老百姓来说又不多一把米不少一把柴的,没有多大意思,老百姓的日子照旧按部就班地过下去。 到了七十年代末,小街已经完全看不出早先海鲜聚集地的模样了,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千篇一律的矮房子。 其中,在这片灰墙灰瓦的矮房子中,有那么几幢设计新颖青石红瓦的小楼房和院子,有欧式建筑模样,雕梁画栋青石红柱的,显得那么鹤立鸡群。 晨雾在渐渐地稀释着,呈现出了浣纱般的轻柔,虽说秋天的清晨有点凉意,但天边那缕缕丝丝的明亮,还是给武捷威心头镶嵌了些许的愉悦。 武捷威一直走到小街的最北头,在那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还有一个小舞台,小号声就是从舞台上发出来的。 小号声是父亲吹出来的,吹得曲子是他自己创作的,这首曲子曾在上海的某个音乐刊物上发表过,名字好像叫《海之韵》。 武捷威走近舞台,仰头凝望着父亲瘦小的身体,第一次怀疑这美妙的小号声,竟然是从父亲那孱弱的身体里吹出来的。 父亲还是穿着草绿色的军装,但和往日不同的是,没有了鲜红的领章和帽徽,显得那么不协调,让武捷威忽然觉得是那么不伦不类。 武捷威之所以看不习惯,是因为从他打眼看世界的那天起,那三抹红就植入了他的脑海里。 父亲从部队转业了,就要回老家上海了,今天是他最后一次驻留在舞台上了。 武捷威的目光中有泪点在晃动,喉咙里发出了类似于鸽子歇息时发出的那样声响。 父亲曾在这个舞台上吹奏过无数次了,但那时候广场有很多观众鼓掌欢呼,这会儿只有武捷威一个观众了,而且没有了掌声和欢呼声,显得那么寂寥和空旷。 “爸,该回去了,都装好车了。”武捷威说。 “嗯嗯……该走了……”父亲把小号装进盒子里,拎着从舞台上下来。 武捷威撇了父亲一眼,发现父亲的眼里面也有泪点在晃动,就差滴落下来了。 这个不经意的一撇,让武捷威几十年后每每回想起来,心里都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年,武捷威十八岁。 武捷威从父亲手里接过小号盒子,父亲却站在那儿不乐意离开,打量着雾蒙蒙的广场,又说起了广场的事情,武捷威不想听,因为父亲先前跟他说过。 先前的广场是个挺大的土坡,土坡上面是一片苹果树林,属于和青岛街相邻的鲸园大队所有。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军民还被称之为是鱼水之情的时候,鲸园大队无偿地把这个土坡献给了他们最可爱的人,并改造成了部队的训练场兼娱乐活动的场所。 当时是部队把土坡上的果树林移到了远一点的地方,减少了果树的损失。 广场建成后,特务连的战士们经常在这儿出操练武,杀敌声呐喊声响彻云霄,每次都围拢不少的孩子们观看,孩子中就有武捷威和他的伙伴。 广场又是露头影院,隔三岔五部队就放电影,这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 孩子们早早地拿板凳划线占地儿,为的是能有一个最佳的观摩角度;除此之外,部队还有一支文艺宣传队,也没少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节目,武捷威的父亲是部队的文化科长,理所当然也是宣传队的队长了。 武捷威的父亲学历不浅,可那时候并不被部队所重视,领导这支驻防部队的首长,基本都是些大老粗,认不几个字,只是资格老,在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中当过连长或是营长打过几次胜仗而已。 那年,武捷威的父亲作为一名侦察兵,也去了朝鲜抗衡老美,在一次老美飞机的狂轰乱炸中,一个班兵力的侦察兵,只剩下了武捷威的父亲和另外一个战友活了下来,其他的战友都牺牲了。 武捷威的父亲也受伤了,后肩膀飞进了一块弹片,回国养伤的时候,部队知道他会吹口琴拉二胡啥的,伤好后,便推荐他去了中央音乐学院上学,学作曲,学吹铜管乐。 从音乐学院毕业后,部队直接让他去了BJ军区军乐团当教官,至于后来为什么来到了威海卫,又为什么当上了守备四师的文化科科长,那就是后话了…… 在这个广场的每次演出时,武捷威父亲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小号独奏算是压轴节目,那悠扬婉转美妙高亢的小号声,曾划破了夜的宁静,激发了官兵的斗志和激情。 后来听说,部队帮鲸园大队移栽的果树大部分都死掉了,没死掉的也是半死不拉活的不结果,部队实在过意不去,就帮鲸园大队在半山腰修建了一个水库,下雨天能蓄不少的水,干旱时,还能解决鲸园大队灌溉的难题,鲸园大队感激不尽。 “咱们走吧,去青岛要五六个小时的路程,下午四点钟的船去上海,还要卸车办托运,咱赶早不赶晚。”武捷威又说。 武捷威的父亲这才和武捷威往回走,父亲说:“小号你留着吧。” “还是你拿回上海吧,没事的时候解解闷,手风琴我留着就行了。”武捷威说。 “还是留着吧,上海那地方吹不了,居民密集区,影响别人休息。”父亲说。 “那行,我留着。” “厂子单身宿舍都拾掇好了?”父亲问。 “好了,两人一间屋……是杨辽帮我拾掇的。”武捷威说。 “杨辽一直对你不错,我和你妈看得出来,不过,你妈嫌杨辽长大不好看,成天扭扭捏捏南腔北调的,也不知她说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关键是她母亲太混了,横竖不讲理,成天摆着个官太太架子,吆五喝六的跟这个吵跟那个闹,你妈是最讨厌她母亲的,你要斟酌着点。”父亲说。 “她倒跟我提了几次了,我都没吐口,悬着呢……”武捷威说。 “既然你对她不太遂心,就别悬着了,也别伤了人家的心,女孩子脸皮薄。”武捷威的父亲说。 “嗯嗯,我知道。” “你跟杨辽说了爸妈今天回上海吗?”父亲问。 “几天前就说了,恰巧昨晚上她在厂子值班,这会儿还么回来。”武捷威说。 杨辽的家和武捷威的家住在一个院子里。 父亲又叹口气说:“你都十八岁了,成人了,以后的路自己掂量着走了,不管怎么说,政治上要求进步,业务上精益求精,咱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的就行了,能早一天入党就早一天入党,这个事情非常重要……如果爸年轻的时候能想到这一点,恐怕结果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总之,别让爸妈操心就行了。” 武捷威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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