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正堂。 两浙路监司主官、杭州衙署主官齐聚一堂。 帅守张苑独坐正中主位,黄迪、杨可世、刘光世等人分列下首。 赵莽搬个木墩,坐在靠近厅门一侧。 堂内安静,盖碗拨动的声响都能清楚听到。 张苑捻须沉思好一会,轻咳一声,环视众人:“余杭县生乱在即,不知诸君可有应对之策?” 黄迪笑道:“张帅守放心,方毫一伙摩尼教余孽,不过跳梁小丑,下官自请一军,即刻发兵前往余杭,不出三五日,定能将其剿灭!” 张苑微笑颔首,看向其他人。 杨可世道:“黄统制亲率兵马出击,剿灭红巾余孽不在话下。 只是,方毫贼子向来狡猾,此前在钱塘县多次逃脱围捕,下官担心,若主动出兵,引起方毫警觉,又让他逃之夭夭。 下官提议,以不变应万变,暗中布置城防,内紧外松,等候贼军主动送上门,再找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张苑笑着点头,杨可世的提议更加符合他的心思。 黄迪仔细想想,也觉得杨可世之言颇有道理。 万一他主动率兵前往,到头来又让方毫逃脱,白白扑空不说,丢人的也是他自己。 张苑笑道:“刘都监可有其他提议?” 刘光世笑道:“杨钤辖考虑周到,下官认为可行。” 杨可世稍稍侧身颔首,以作谦态。 张苑道:“就请杨钤辖即刻传令折可存,命他率本部兵马,驻守萧山靖海村。 黄统制主持城中一应防务,刘都监领鄜延军驻守玉皇山,切断贼酋方毫南逃路线。” 张苑目光熠熠:“此次,务必擒杀贼酋方毫,彻底覆灭摩尼教!只待大功告成,老夫亲自为诸君向朝廷请功!” 众人起身拱手应和。 他们听出,张苑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如果这次再放跑贼囚方毫,他也不会讲情面,谁出差错,就要追究谁的罪责。 赵莽一脸茫然地跟着站起身,又坐下。 这感觉和前世第一次进单位开会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嘛。 张苑倒是注意到他,沉吟片刻,道:“老夫思前想后,认为这位赵郎君说的有理。 贼酋方毫聚兵不过千人,就敢来打杭州,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其中必定有诈! 不论摩尼教在城中有无藏宝,都不能让他们得逞! 如果此事和宋江有关,我等更应该慎重处置!” 黄迪骂咧道:“宋江那鸟厮,前番随西路军在睦州作战,出工不出力,我早看出那鸟厮贼心不死,他娘的迟早还要反~” 张苑听他满口粗言,直皱眉头。 黄迪自知失态,忙讪笑道:“下官在军中粗野惯了,还请张帅守见谅! 也实在是朝廷太过优待这帮反贼,军中多有愤慨,下官气不过,才......” 张苑摆摆手,严肃道:“招安乃朝廷所定国策,由官家和几位相公商讨一致方才施行,不是我等可以私下里议论的。 当务之急,是界定宋江有无掺和此事!” 刘光世斜瞟黄迪,轻哼了哼,满心不屑。 黄迪是蕃将出身,在他心里,这种人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刘光世或许忘了,他保安(陕西志丹)刘氏,祖上原本也是沙陀族出身。 杨可世道:“下官提议,为防意外,还是应该把宋江暂时监禁!等平息此次动乱,再查明宋江和方毫有无勾结!” “下官赞同杨钤辖所言!”黄迪附和道。 张苑点点头,“刘都监怎么看?” 刘光世无所谓地笑笑:“宋江身份的确惹人生疑,暂时控制起来也好。 只是,就怕他心里不服气,呈状朝廷,控诉我们轻慢他。” 黄迪冷哼道:“宋黑三本就是一介反贼,受降不过数月,对朝廷有何忠诚可言?只是监禁,已经算厚待他了!” 刘光世淡淡道:“黄统制可别忘了,宋江如今已是从七品官阶,万一人家得朝廷喜欢,过不了两年,阶位只怕还在黄统制之上! 到时候,黄统制见了宋江,说不定还得尊称一声上差!” “你!~”黄迪勃然大怒,刘光世言语里浓浓讥讽,他如何听不出。 张苑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刘光世恢复一脸冷淡,黄迪恨恨瞪眼。 张苑沉声道:“来人,去请宋江过来。当面说清楚也好,免得让他心生疑虑。” 一会儿,州衙属吏引着宋江赶到。 赵莽坐在厅门口探头探脑,对这后世家喻户晓的人物满心好奇。 只见一个黑脸、微胖、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操一口夹杂齐鲁乡音的东京官话,快步跨入正堂。 一见之下,赵莽颇为失望。 这小眼睛、塌鼻梁、阔面嘴的黑胖子,就是“呼保义”宋公明? 给他把锄头,扔田地里,和宦塘镇乡农们没啥区别,脸貌还更丑些。 “下官宋江,拜见张帅守!拜见诸位将军!” 宋江叉手前躬,撅着屁股一一见礼,礼数十分周到。 他黑脸上的笑容十分有意思,带有三分敬畏、三分讨好、三分惶恐,剩下一分看不明白。 面对宋江,杨可世面无表情,刘光世兴趣缺缺,黄迪怒目相对。 张苑倒是一脸和气,先询问他近来生活如何,又问他有无其他需求。 宋江一一作答,三句话离不开感激。 感激官家、感激朝廷、感激杭州官员、军将,对他这个降臣的关怀。 赵莽看得津津有味,这副场面,有点像收编国军顽抗份子。 一番客套,张苑才进入主题,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讲述一遍。 “宋大夫,这位赵郎君指认你暗中勾结贼酋方毫,欲图趁杭州生乱之机,行不轨之举! 不知你可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话?” 张苑话锋一转,捻须笑吟吟,一双利目紧盯着他。 宋江大惊失色,心里更是猛地一沉。 他惊疑地打量赵莽,发觉自己从不认识此人。 可此人似乎对余杭之事了如指掌? 宋江眼底闪过些许惊慌,一定是方毫等人行事不够严密,被人察觉! 宋江心里大骂方毫不足以成事,脑中迅速急思应对之策。 “张帅守!诸位将军!宋江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自从接受招安,就不曾和摩尼教有任何牵扯!” 宋江指着自己头颅,满面慨然,“宋江身负皇恩,如何能再做忘恩负义之举? 也不知此人从哪里听来谣言,在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跟前,污蔑宋江!” 宋江又一指赵莽,痛恨得咬牙切齿。 张苑面挂微笑,捻须不语。 其他人也不吭声。 赵莽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拱拱手:“小人只说一件事,请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自行判断!” 赵莽一指宋江: “宋江部下,有一人名叫鲁达,诨号花和尚。 鲁达与我父亲赵陀,幼年时同门学艺,鲁达敬称我父一声师哥。 宋江兵败海州,鲁达逃脱,其后偶遇方毫一伙从钱塘逃往余杭。 鲁达为救宋江,甘愿在方毫麾下效力,此番统率红巾军攻打杭州,也是为救宋江脱困! 方毫也曾邀请我父子加入摩尼教,我父子不肯从贼,方毫便要杀我父子灭口。 幸亏鲁达力保,我才有机会逃脱,而我父赵陀,至今还在贼人手中! 方毫手中不过千余人,都是些蒙昧百姓,受哄骗加入摩尼教。 凭这点人马来打杭州,不管方毫目的是何,没有内应根本不可能成事! 那么,谁的嫌疑最大,相信张帅守和诸位将军自有明辨!” 宋江面色铁青,喝道:“一派胡言!你从余杭逃来,又怎么证明不是受逆贼方毫指使,在此挑拨离间?陷害忠良?” 赵莽笑道:“我父赵陀,乃鄜延军旧将,曾隶属种师道种经略麾下。种经略以破夏宝刀赠我父亲,刀便是证据!” 赵莽指了指正堂外:“宝刀就在外边,你可要查验查验?” 宋江大声嗤笑:“一口刀算什么证据!可笑!” 赵莽双瞳迸射厉芒,声若洪钟:“在场杨将军、黄将军、刘将军皆是西军将领,破夏刀对于西军将士而言是何分量,你大可以请教三位将军! 一口刀的确不算什么,可它代表鄜延军、河东军、秦凤军、环庆军等诸路西军将士,经年累月镇守西北边关,与西夏党项人厮杀血战的无上军功荣耀! 我父赵陀,乃堂堂大宋西军将士!他的瘸腿,乃是当年在贺兰原,与西夏铁鹞子作战时所伤! 在我父和破夏刀面前,你也配提‘忠良’二字? 难道,你怀疑大宋西军将士,对官家和朝廷的忠诚? 还是说,你一个反贼降将,论对官家和朝廷的忠诚,还要高过在座诸公?” 宋江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歪曲诬陷!” 张苑轻咳一声,瞪了眼赵莽:“就事论事,莫要攀扯其他!” 同时张苑心里有些好笑,这年轻人看起来敦厚老实,心眼子也着实不少。 胡乱给宋江扣屎盆子,虽说实际作用不大,但也着实让其无可辩驳。 毕竟,宋江是梁山贼,赵莽父子是西军旧人,又得种师道亲赠宝刀,到底谁才配称大宋忠良,谁更值得信任,一目了然! 黄迪大笑数声:“说得好!你宋黑三在我西军将士面前谈忠良二字,简直是鸡屁股拴绳——扯淡!” 杨可世多看了赵莽几眼,淡笑道:“赵陀父子宁死不肯从贼,不坠西军气节,甚好!” 刘光世本不愿为赵莽说话,奈何涉及到西军、鄜延军的名誉、荣耀,他也不敢含糊,忙道:“赵陀乃我鄜延军旧人,不可能与摩尼教有瓜葛。” 赵莽抱拳道了声谢,总算从这厮口中,听到句人话。 宋江低头耷脑,面露惶恐,心里对赵莽无比恼恨。 这小子一通胡扯,把他父子清白和整个西军的清誉牵扯到一块。 再说下去,就是毁谤西军名誉,连杨可世、黄迪、刘光世都不会放过他。 张苑低声和杨可世三人商议几句,笑道:“鉴于目前情形,就请宋大夫近几日留在宅院内,莫要外出,一应用度自会派人供给。 宋大夫安心等候,数日之内,事情有了结果,老夫自会给你交代。” 宋江心里哇凉一片,面上却诚惶诚恐:“一切听从张帅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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