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余杭县城主街中央,搭建起一座九阶祭台,四面环绕十六座柴堆。 祭台两侧,立两根高高旗杆,各挂一条长幅。 左侧长幅书写:诛昏君,除六贼,替天行道 右侧长幅书写:迎明王,尊圣公,永乐天下 一尊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道人泥塑,重新刷漆修补后,被三十六个头戴红巾、身披白袍的壮汉抬上祭台。 圣教宣称,这便是明王在人间的具体形象。 圣教以摩尼教为本源,经过方腊一番魔改,早已脱离“二宗三际”之核心教义。 就连摩尼教正统教祖,波斯人摩尼,也被方腊换成东汉末年的黄巾军领袖张角。 道人形象,也正好与张角契合。 一方莲花宝座也被抬上祭台,看得出应该是临时赶制,做工比较粗糙,中途八瓣莲花竟然掉落两瓣,仇道人暴跳如雷,勒令工匠赶紧修补。 一千余红巾军聚拢在祭台四周,他们本是余杭县各乡丁壮,此刻,他们都成了圣教教徒,红巾军勇士。 甲胄具身的方毫登上祭台,四面十六座火堆同时点燃,火光照耀在他身上,像是泛起一层金色。 红巾军挥舞手中锄头、柴刀、耙子、枪棒,嘶声竭力地呐喊着,每个人眼里流露出着魔般的癫狂。 赵莽父子和鲁达站在人群最后一排,王铁山带领一队兵丁寸步不离身。 赵莽望着眼前狂热场面,只感觉浑身阵阵发凉。 一股通体寒意自心中升起。 这一千多农家子弟,在方毫一伙人煽动下,把累世积攒的愤怒、不甘、仇恨彻底宣泄出来,甘愿成为所谓“教众”,为一份虚无缥缈的前程踏上一条不归路。 他们或许还未意识到,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怎样可怕的下场。 赵莽苦笑,心中又生出些悲凉。 乡民们选择投入圣教怀抱,绝非简简单单用“愚昧”二字能解释。 大宋君臣在全国各地搜罗运送花石纲,每年上缴辽国岁贡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每年赐给西夏所谓“赏赐”绢十三万匹、银五万两、茶两万斤。 那个时候,他们可曾想过,在国家治下,还有无数草泽百姓,在默默承受这些巨额靡费? 恍惚间,赵莽突然想到,如果换作自己,每年辛辛苦苦劳作,到头来一年收成大部分要应付官府各种苛捐杂税,剩下的根本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这种时候,他又能怎么做? 赵陀看了眼四周,沉声道:“方毫当真愿意放大郎出城?” 鲁达道:“师哥放心,他亲口答应俺的。可惜,他只同意让赵莽走。” 鲁达一脸惭愧:“方毫担心师哥去杭州通风报信,让两浙帅司提前有了防备。 赵莽还是个毛头小子,杭州也无人认识他,走了也无所谓......” 赵莽嘀咕道:“等我出城,马上赶去杭州报讯。” 赵陀摇摇头:“不可!杭州无人认识你,你的话更无人会信!你出城以后,马上赶去秀州!” 赵陀停顿了下,语气放缓:“若一月之内,爹平安无事,自会去秀州寻你。 过了一月,爹不出现,往后,只能靠你自己了,好好活下去!” 赵莽睁大眼,愣了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不走!~”赵莽咬牙。 赵陀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冷沉,直勾勾盯着他:“你今年已满十七,虽说我大宋法令规定,男子二十成丁,但在寻常人家,十七岁已是成年! 你尚未娶妻,无后,更未立下家业,无以寸功报国,无以孝悌报亲,有何资格去死?” 赵陀指着他腰间刀,厉声道:“我传你破夏刀,你可知是何用意? 我大宋以文道治国,重文抑武,可如今天下,内有盗贼四起,外有夷狄如虎狼,我更希望你如汉唐豪杰般,功名自马上取! 区区一窝方腊余孽,就把你困死在小小余杭,你可甘心?” “爹~”赵莽攥紧刀把,声音沙哑,双眼浮起氤氲。 鲁达忽地叹息一声:“赵大郎,听你爹的话,走吧~你还年轻,或许将来有机会,看到这世道变好...... 俺向你保证,俺死之前,没人能碰你爹一根毛!” 赵陀淡淡一笑:“你个夯货,以为师哥我瘸了一条腿,就能遭人欺负不成?” 鲁达拍拍大光头:“哈哈~俺可不敢!不管瘸了几条腿,赵铁杖还是赵铁杖! 不过师哥,你的铁仗早在当年攻打西夏国相梁乙逋时就弄坏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再用过铁仗,可还会耍? 要不,跟俺改练戒刀如何?” 赵陀黑了下脸:“....滚蛋!” 赵莽咧嘴一笑,抹了抹眼睛,祭台上火堆烈焰冲天,火光映入他双眼,化作两团灼灼升腾的金色光球。 犹如正午时的日头,灼烈刺眼,却能让世间黑暗无所遁形。 祭台四周火光熊熊,方毫具装甲胄着身,站在莲花宝座之上,宛若金甲神人。 他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赵莽侧耳倾听,内容大多来源于那篇早已在两浙路流传开的红巾军起义誓词。 赵莽的古文功底,大概处于同时代识字人群的垫底水平。 勉强能听懂方毫此刻的激情演讲。 不得不说,这篇起义誓词的确能让广大草泽百姓们感同身受。 祭台四面,上千红巾军高举手中各式器械,每个人都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咆哮,声浪震天! 赵陀忍不住低叹:“方腊起义之初,红巾军所向披靡,不是没有道理啊~” 赵莽深以为然。 就凭这一口累世积攒的怒气,足以席卷六州五十二县! 可惜,未等起义军彻底蜕变为一支真正铁血强军,以大宋西军为主力的平叛大军迅速南下。 几场战败,几番挫折后,本就是由乡民丁壮组成的红巾军,军心士气迅速崩溃,加之起义之初,战略抉择失误,失败也就不可避免。 方毫演讲完毕,又一连宣布二十六人名单,将其称之为“邪佞”,定性为昏君奸臣的走狗爪牙。 仇道人率红巾军,把二十六个身穿白衣、五花大绑之人押上祭台,成两排跪倒在道人泥塑前。 今夜,就要用这二十六人活祭明王! 方毫提刀走向第一人,正是巡检司寨都头庞牛。 在周遭红巾军欢呼呐喊声中,方毫一刀捅进庞牛胸膛,刀尖从后背穿刺,抽刀时,一股猩红血液喷溅出! 祭台四周响起震天狂欢声。 从方毫开始,红巾军排成队,接连上台,对二十六个邪佞施以酷刑。 有人用柴刀劈砍,剁手跺脚。 有人剜眼割耳,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实在没地方割,就砍断骨头。 二十六颗头颅,成了红巾军哄抢的玩物。 惨叫、哀嚎、狂笑、咒骂诸多声音交织,宛如人间地狱。 隔着人群远远观望,看得赵莽头皮发麻,如坠冰窟。 场面极度血腥、残忍,令他胸腹间翻涌起阵阵呕吐感,弯下腰干呕不止。 鲁达和赵陀面无表情,看得眼睛不眨。 鲁达瞥了眼赵莽,嘿嘿怪笑道:“这算啥?小场面而已!方腊起义时,每攻占一处州县,都要把当地官吏抓起来,火烤、蒸煮、喂炭、灌屎尿、活剐,但凡你能想到的都有!” 赵莽脸色变绿,弯下腰又是一阵“呕~呕~” 半个时辰后,活祭兼祭旗誓师仪式宣告完毕。 千余红巾军经过鲜血洗礼,基本坚定拥护圣教、圣公,继承老圣公未尽之功业的决心,继续同朝廷顽强斗争。 红巾军散去,方毫率吕将一行来见赵莽父子。 鲁达稽首道:“小圣公,圣教起义大典已毕,可否按照约定,放赵莽出城?” 方毫看看赵莽父子,笑道:“观摩我圣教大典,二位有何想法?” 赵莽生硬道:“没有!” 赵陀淡淡道:“预祝小圣公旗开得胜!” 方毫眉头一扬:“圣教大典如此震撼人心,二位就不曾心动?不曾生出加入圣教,共举大业的念头?” 赵莽忍不住骂了声:“变态!” 赵陀淡然道:“我父子不过升斗小民,胸无大志,但求安稳,清贫度日即可!” 方毫目光微闪:“既如此,未免可惜!” 鲁达沉声道:“还请小圣公遵守约定!” 方毫笑了笑,对王铁山微微颔首,王铁山手一挥,有兵丁牵着一匹马上前。 “这匹马就送给小兄弟做个脚力,些许盘缠,权当本公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赵莽接过缰绳,马鞍一侧钩子上,挂着褡裢,用手一捏,里面装了十几贯钱。 赵莽瞥了瞥方毫,这家伙竟然如此好心? 鲁达感激道:“小圣公想的周到,洒家多谢!” 赵陀上前,张开臂膀用力抱了下赵莽,在他耳边迅速轻声说了句:“路上小心!” 赵莽心领神会,轻轻点头:“爹,保重!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脱困!” 赵陀拍拍他的肩:“照顾好自己!” 赵莽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冲鲁达大喊道:“白天是我错怪你了,向你道歉!照顾好我爹,下次相见,我吃点亏,认你做大哥!” 鲁达摸摸大光头:“嘿嘿~好啊!” 赵莽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一声马嘶,马儿直跃扬踢,朝县城南门疾驰而去! 赵陀看着他,直到赵莽身影融入夜色,马蹄声逐渐远去。 鲁达一拍脑门,瞪大牛眼道:“赵莽认俺做哥哥,俺岂不是比师哥你平白矮了一辈?” 赵陀撇嘴道:“你自己应下,与我何干?” 说罢,赵陀自顾自走开。 “诶~你儿子占俺便宜,你也不管管......”鲁达追上前,缠着赵陀要把话说清楚。 方毫眯着眼,嘴角泛起冷笑。 长街尽头,黑漆漆的城门洞,犹如一张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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