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廨主簿厅,乡书手吕将在五六个书吏簇拥下匆匆走下台阶。 吕将把县里的琐碎公事一一交待清楚,围拢身边的书吏们频频点头,听得仔细,更有甚者一手捧典簿,一手捏笔,把吕将的吩咐当场记录下。 乡书手一职本是协助主簿打理本县赋税籍账的吏员,本质上和其他打杂的胥吏没有区别,只不过平时和几位主官走得更近些。 自余杭县失掉县令、县丞、主簿三大主官,县尉高志就把典籍账簿一类的民事交由吕将打理。 吕将二十出头,才能却十分出众,协助高志把本县公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庞都头奉州府之命率一都土兵进驻余杭县后,似乎对吕将青睐有加,时常把他叫到身边听用,县里大小事务都会询问其意见。 吕将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有传言说他极有可能“流外入品”,从吏员成为一名真正的品官。 路过尉司厅时,吕将见高志站在廊下,急忙上前见礼:“见过高县尉。” 高志笑道:“行知(吕将字)这是要去见庞都头?” 吕将微微颔首,温言细语:“回禀高县尉,庞都头遣人来唤,说是有州上发来的公牒,让下吏帮着解译,而后抄送各乡。” 高志笑笑,心里不由腹诽,敢情那庞都头连公牒都看不懂? “既如此,行知快去吧,莫让庞都头久等。” 顿了顿,高志压低声道:“往后见面,行知大可不必自谦什么下吏,说不定再过不久,你我就真正成了共事一县的同僚。” 吕将白皙俊脸微微一笑:“惭愧惭愧,不论何时,在高县尉面前,在下始终都是晚辈。” “呵呵,行知之才有目共睹,陈县令生前就多次褒扬于你,余杭县将来的发展,可是离不开你啊!~”高志笑道。 二人相视而笑,目光短暂交汇又迅速挪开,吕将长揖告辞。 目送其走远,高志笑容一点点消失,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他本想从吕将身上打听些消息,一来试探此人和庞牛关系深浅,二来看看有无可能请他出面向庞牛求情,放过赵莽。 可惜吕将话说的滴水不漏,让他一时间难以开口。 如果吕将倒向庞牛,而庞牛又有能力助他“流外入品”成为县廨主官之一,对高志地位威胁不小。 一想到此,高志忧心忡忡。 ~~~ 与县廨相隔数街,有一座二十亩大宅,户主是前县丞浦沅亲弟,跟随其兄和主簿刘穆投降方腊。 东路军统制王禀收复杭州,浦家男丁全数以逆罪论处,十几个老弱妇孺没入贱籍成了官奴婢。 此刻,这座余杭县第一豪宅成了庞牛率兵丁驻扎之所。 吕将赶到时,庞牛正在后园凉亭下,抱着一瓣西瓜狂啃,汁水沾湿茂密虬髯,敞露的胸膛露出大片黑毛。 初夏时节,天气不算太热,庞牛却已是汗流浃背。 “书生,县牢到现在还无半点动静,那钱丰还活蹦乱跳的活着,你给老子说说,怎么回事?” 庞牛一扔瓜皮,抹抹嘴,恶狠狠地盯着吕将,“别忘了是你保证,赵莽那小子会在牢里发狂,然后弄死钱丰!” 吕将脸上流露明显畏惧之色,忙躬身道:“庞都头息怒,小人昨日的确给赵莽伤口撒上‘颠茄散’,这种药有强烈麻痹、致幻作用,能引发赵莽癔症。 可不知为何,那赵莽只是高热、昏迷,却并无发狂迹象......” “哼!”庞牛舔舔手掌汁水,眼神愈发凶狠,“老子不听解释,就问你现在怎么办?” 再过不久,鄜延军就要奉朝廷旨意北调,庞牛想在此之前找机会留在地方为官。 吕将主动上门表露投效之意,献上一招无中生有的毒计。 宦塘镇赵氏和钱氏算是本县大户,各自名下拥有不少良田,依附两家的佃农多达上百户之多。 赵氏和钱氏向来有龃龉,趁这次走脱贼寇的机会,将赵莽和钱丰缉捕入狱,而后唆使赵莽在狱中杀死钱丰。 消息传出,两家的佃户、保丁定会闹腾起来。 稍加挑唆,那些个丁壮就会大打出手,一旦出了人命,不是贼寇也就成了贼寇。 在如今两浙地区,方腊余孽未尽,盗贼四起,路州衙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庞牛以剿贼为由出兵镇压,定能得到上司衙门鼎力支持。 拖上一两月,说不定真能找到机会留任地方。 可惜,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不知为何,那赵憨子在受伤又被下药的情况下,竟然没引发癔症。 这让庞牛大失所望。 吕将忙道:“小人又连夜想出一条计策,可保万无一失!” “说!”庞牛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拿一条沾满桐油的布帕擦拭佩刀。 “不如就以钱氏有资助反贼嫌疑为由,将钱丰扣押,而后派人在宦塘镇大肆搜捕。 等到时机成熟时,庞都头可让心腹部下假扮反贼余孽,袭击县廨,而后顺势出兵镇压,剿灭钱氏!” 吕将不假思索,语速飞快,“一来二去,少说要一月时间。州府那边,得知余杭县匪患不绝,自然会让庞都头留下维护本地治安。 庞都头再走走权领提刑使一职的黄迪黄统制门路,以军功转任地方便是名正言顺之事!” 庞牛擦刀的手顿住,思索一阵,猛地仰头大笑:“好!不错!听着有些意思!” 吕将也跟着笑,眼底却划过些厉色。 “那赵莽又该如何料理?”庞牛问。 吕将笑道:“不妨暂且放过赵莽,许他归家。日后若其识时务,愿意投效,也可将其收在身边做个护院仆从。 其父赵陀在本县有些善名,等扫除反贼余孽钱氏,可以让赵陀出面安抚乡民。” 庞牛听得连连点头:“赵莽虽是个憨子,武艺倒还不错,可以留在身边使唤。” 吕将道:“钱文杞那老儿派去杭州道正司报信的人......” “哼~拦下了,沉了宦塘河。”庞牛满脸狞色,“多亏你提醒及时,否则惊动州府,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吕将忙揖礼:“自当为庞都头鞠躬尽瘁!” 庞牛道:“等老子顺利转任地方,你‘流外入品’的事自然不会落下。” 吕将神情愈发恭顺:“小人惟庞都头之命是从!” 庞牛捧起一瓣西瓜,张大嘴啃了几口,含糊道:“州府发下公牒,说是方腊次子方毫、贼将方七佛、仇道人等一干余孽逃离钱塘县,不知所踪,传令各地巡检土兵、县尉司加强戒备,严密盘查各地道口......嗝~ 你把公牒拿回去,命人誊抄,下发各乡,还有几张影画图,全城张贴,再让各乡保正前来认认!” 有兵卒送来一袋纸封公牒,吕将取出几份翻看了下。 庞牛嘟哝道:“要是这帮不知死活的乱贼到余杭来就好了,老子正愁没地方立功......” 吕将随口笑道:“听闻还有一支贼军逃脱官军围堵,逃往越州去了,不知眼下如何?” 庞牛吐了吐瓜籽,嗤笑道:“你说的是军师陈箍桶、护教法王俞道安这伙乱贼吧,被河东军第四将正将折可存,困在会稽山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迟早杀个干净!” 吕将拿公牒的手猛地捏紧,又很快放松,施礼道:“小人告退!” 出了宅门,吕将坐进轿子,吩咐轿夫回县廨。 他的脸色阴如雷云,双目涌出极大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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