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冬月,院景萧瑟。
姜府北面后院,一盏药炉被星星点点的碳火喂着,即便那药渣已熬了两三次,湿冷的空气还一股子苦味,氤氲不散。
偏院门口传来声响:
老太太才不好几天,就背了主眼巴巴地跑去巴结新主子。
国舅府这群管事婆子也算也有头有脸,给说得低了头。
杏儿嬷嬷极为不忿,继续质询:
“老太夫人的药,都断两天了,为何还不送来?”
“配着呢配着呢!等难寻的两味齐了一并送来。”
对面那领头的婆子是当年姜府三房当家主母的陪嫁,姓钱,态度傲得很。
敷衍两句,就带着人往外走。
还拿眼色示意旁边的准备落钥闭园。
“你们不去我去,让开!”
嬷嬷一副要舍了这把老骨头和她们拼了的样子。
对方却皮笑肉不笑地揶揄道:
“哎哟,杏儿姑娘,您老就歇着吧!”
“只是前线开拔,太医院和城里的药馆都紧着军需配置为先!”
一句杏儿姑娘,让终生未嫁的嬷嬷怒红了眼。
不是因为自己被嘲讽,是替自家主子不值。
太夫人姜黎氏三十寡丧一生守节,兢兢业业打理家业维护姜氏一族。
不分嫡庶地一荣俱荣始终一体。
如今用心扶持的庶三房将女儿嫁入宫中成了贵妃后,就是这么孝顺她的。
才躺上两天就汤药不及,一院子管事婆子便使唤不动了,就忍不住骂了起来。
屋里守着重病弥留话中正主的,也是一个姥姥。
听到院子里越说越不像话,替人捏了捏被子悄声走了出去。
床榻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院中,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只见出场的老嬷嬷眼尾一横,不怒自威。
众人行礼,喊了句锦翠姥姥。
倚在门口的婆子,见能主事的来了,便开始诉苦:
“哎,眼见这要开拔了,可军饷粮草什么的······为这些糟心事,我们老爷已经愁得三天没睡好觉了。”
翻来覆去推三阻四,说到底是来要钱的。
病榻上的黎云缨,听到了锦翠如此说:
“老太夫人吩咐,缺了谁的也不能缺军饷。”
“你们房里桦老爷在全城号召捐响,姜家自是要带头,这是老夫人的陪嫁单子,算一份,你拿去交差。”
“公中的账本早就挪到了你们三房手里,中馈有多少银子,你们自己知道。”
锦翠虽年迈但精气神颇好,敲打道:“至于其他的,莫要惦记,不属于你们。”
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婆子也不敢多纠缠,客客气气地带人抱着箱子走了。
临走撤了所有的护卫。
之前用“城里混入了北面的奸细,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配合搜查”多事之秋的借口,封锁了她们的院子。
不愧是将军府里出来的,这气势直接逼退了三房的婆子们。
终于安静了。
偌大的院中,仅剩两位老人瞬间都散了那口硬撑的气势,到底年岁上来了。
相视一眼后各道珍重,便开始行动。
杏儿连夜把要交待的东西送出城。
她要将一向报喜不报忧的现状如实和盘托出,请大房的正主老爷回来拨乱反正。
听到有人进屋,黎云缨闭上了眼睛。
倒也不是她有意折腾,装病让屋里的老仆担忧。
只是一时间有点接受无能。
昨夜刚历经一场重大车祸的她,一睁眼,看见古色古香的环境配置,就知道自己穿了。
雕梁画栋藏书充盈,蝉翼作纱为窗,绫罗锦绣铺床,庭中盖竹柏影也。
瞧这配置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
孤儿院长大的小李,心说赚了。
开局是就躺赢。
她开开心心地等着丫环来发现她这个落水/晕厥/生病的小姐醒了,朝院中喊了人来。
接着大夫婆子们鱼贯而入,检查一番说没有大碍只是暂时失去部分记忆。
再然后就一番梳妆打扮。
美美地开始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涯。
按例,她懂,要弄出点动静先。
遂尝试着转身。
不过好像车祸后遗症有点严重,身体有点不听使唤。
一动就疼,龇牙咧嘴的疼。
用尽了全身的力才将犹如千斤重的肉身搬动一丝。
堪堪还魂,只觉得周身如至冰窖,这副病体之躯实在令她,大开眼界。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原身这老胳膊老腿的。
至少六七十,往上。
三十不到只想退休躺平的她:
······倒也不必,这么,一步到位,叭。
想哭。
有点后悔大半夜接了那单位置在嗨吧的高价打赏代驾单。
与那醉酒的鬼火少年车主,行至中途。
他非要指导小李师傅这个女司机的车技。
抢了一把方向盘后,两人空中蹦极一日游。
男默女泪。
就这样穿到了,她自己取的,借李云龙大妹子的名“李云影”,谐音相似的姜氏太夫人“黎云缨”这边。
既来之则安之,先养伤。
等她好了,就又是一条好汉!
她是谁?
吹不倒的野草打不死的小强!
到时候凭这老祖宗的身份不得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奴仆成群呼来喝去,天天被人跪安,好像也不是不行哈。
做着美梦,她拖着沉重的病身睡了过去。
不久,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动乱声,将她再次吵醒。
“太医说老太太要静养,你们都住手!”
出声阻拦,未果,一群人已经冲进了里屋。
领头的是一个穿着富贵体态丰腴的三房老爷们姜含桦姜含嵘,也有原身过继名下的庶侄子姜含赋。
“搜!东西不在那个老婆子身上,肯定还在屋里。”
“你们这帮杀千刀的王八蛋……”
“都是死的吗?绑了她!”
“一个不知哪捡来的小丫头片子平日里仗着老不死的作威作福,现在老太婆要咽气了,看谁给她撑腰!”
黎云缨看着素日里的孝子贤孙:……
嗯?老不死的,我?
“翠老婆子意图盗窃姜府珍宝,被爷在小西门人赃并获已经关起来,还有杏老太婆竟敢意图勾结北面来的奸细,等查了同伙一起扭送衙门……”
姜含桦蛇蝎似的小眼神先是扫了眼病床,见毫无动静,才阴狠一笑:
“保不齐你们这一屋都是贼!”
听到院里管事的嬷嬷们被抓,小丫头急哭:
“你们这群吸人骨血的王八蛋才是贼,我要替老太太去官府告你们!”
“牙尖嘴利!还敢跟爷横?”
“诶,何必跟个黄毛丫头一般见识。”
姜含赋瞧着丫头有几分姿色,老毛病又犯了,站出来劝道,转头又色眯眯一笑:
“倒是一个忠心的,乖,跟了老爷我保准你这辈子吃香……”
“呸!”
姜含赋擦去脸上的唾沫,大笑:“捆了,送爷房里,爷要好好调教这个小辣子。”
“二位爷,老太太的珍宝盒就在她枕头下,那有个暗格。”
说话之人是锦翠养子的媳妇,也算是姜黎氏的心腹,自然是有七分可信的。
姜含桦一听这话,眼看富可敌国的财宝就要被自己拿到。
他心花怒放,竟直接壮起狗胆伸手想去掀绣花软枕。
岂料病榻上头发花白瘦骨嶙峋已经油尽灯枯的老人,一下睁开了眼。
“啊!鬼呀!”
姜含桦被吓得一身肥肉都被弹起。
往后退了几步,与跟他后面的姜含赋撞到一起。
黎云缨环视一周,淡定地说:
“老婆子我还没死……”
实在是没想到她还能醒,屋里所有人都楞住。
见她挣扎着想起身,那小丫头挣开了束缚冲了上来,伺候她倚靠在榻上。
黎云缨让她先去救姥姥,自己支撑着病身厉声大喝:
“你们这些逆子!想干什么?”
吓得面前姜含桦两兄弟的腿都软了三分。
又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若被冠上大不孝的罪名,传出去会被天下人耻笑。
后边最看重声名的三房大爷姜含嵘,从椅子上起身装模作样的拜了拜。
场面由他撑起一番客套,捏了捏胡子,脸上堆起笑来腆出了一副孝子贤孙样:
“老祖宗您醒了就好,可担心死侄儿了。”
自认为哄女人最有一手的姜含赋,也跟着上前乖巧地蹲座在病榻前,赔礼讨笑道:
“我滴亲娘耶可算是醒了,我们兄弟三个我是最记挂您的了。”
一心惦念着财宝的姜含桦也眉开眼笑着靠近些,说到老祖宗的脸色好多了。
不愧是他们千辛万苦寻来的老神医药方,就是能药到病除。
大型川剧《变脸》表演现场。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黎云缨望着三个满脑肥肠沽名钓誉的子侄,眼皮微抬,淡然相问:
“搜我老婆子的屋子,抓我丫鬟,就是这么盼我好的?”
姜含桦也算能屈能伸,直接给跪了。
扯着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在御前立了军令状的事。
见人无动于衷。
他继续威逼利诱:
“伯母您是最心疼侄儿的,嘿嘿,不瞒您说,前些日子今上说了,只要我再捐个五万两黄金,就升我补工部的实缺,那可是工部呀最好捞油水的衙门。”
“等我升了官,老祖宗也跟着沾光不是,毕竟以后我也少不得替大哥和两位弟弟疏通走动……”
姜含赋点头附和:
“对对对,我们知道您肯定是放不下家里外放的三位兄弟,你就放心吧,来年就给他们调回来。”
黎云缨是一句废话都不想听:
“说重点。”
姜含桦一张猪头脸笑开了花,没忍住搓了搓双手,谄媚到:
“伯母您肯定会把藏宝图留给我的吧,谁不知道整个姜家就我最会打理钱财了。”
姜含赋忍不住想分一杯羹,闪着大金牙讨笑:
“给我也行,毕竟我才是过继到娘名下养老送终的,理所应当。”
汝等算盘甚响。
吾于千里开外仍觉震耳欲聋。
她直言,没有,送客。
三房的几个肥头大耳老爷一下就炸了:
“怎么可能没有?”
“当年太爷爷走的时候,最后只留了伯母一人,姜家所有家底可是都交到了你们大房手里,二房和我们三房可是一点没沾上!”
“对呀,如果没有秘密宝藏,我们姜家哪有源源不断用不完的银子?”
黎云缨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赶过来的锦翠替她道出了原委:
“秘密财宝?用不完的银子?”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
进屋后的锦翠先是扬手一耳光打在卖主求荣的儿媳妇脸上。
那媳妇觉得没面儿,捂着脸跑了出去。
“实话告诉你们,用来补贴你们吃喝嫖赌的那都是我们老太太的嫁妆,这些年勉强维持,不过就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铺子土地早被你们这群败家子挥霍一空。”
锦翠一股脑地将账本往地上一倒。
让他们自己看。
兄弟三人开始抱着账本唉声叹气。
全是亏空。
没人敢相信这是真的。
偌大的一个姜府,出过首辅大臣还与皇室联姻的姜家,如今只剩一个空壳子。
完了完了。
御前记下军令状,半月凑齐百万大军开拔军饷粮草的国舅府彻底摊上事儿了。
最是嗜财如命的姜含桦一夜暴富的发财美梦破碎,身上还背着皇命。
恼羞成怒,差点急火攻心。
他怒向胆边生,转头就上前一把掐住黎云缨脖子,对着她破口大骂:
“肯定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把藏宝图藏起来了,是不是想独吞,还想留给你那三废物儿子?”
“放肆!”
锦翠过来护主,被反手一推。索性撕破脸将她也一并捆了。
姜含桦一副睚眦必报的嘴脸,趁机加重手上力道:
“谁不知道我们姜家有两座大山的金矿,是我的,都是我的,快点交出来。”
黎云缨翻着眼白,上气接不上下气,完全说不上话,又听到: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来人,把老祖宗的药,端上来!”
很快,上午院里打头的那钱婆子带人奉上一个药盅进来。
见情况不妙,锦翠与小丫头大喊救命,被恶奴堵了嘴押了出去。
知道药里有什么,多少有点顾及名声的姜含嵘略有迟疑。
问是不是做得太绝。
姜含赋贪好美色嘴皮子溜但真要杀人这事也怂。
说反正也等不了几日,要不让老太婆自生自灭得了。
唯独姜含桦财迷心窍把心一横。
说早死了好,早点收礼凑齐了银子好交差。
想开席,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试问此等逆子,该怎么打?在线等,急。
眼看婆子手里那杀人夺魄催人离魂的毒药逼近。
姜含桦还贴心地补刀:
这药千金难求,一滴即可见血封喉,快得很。
大伯母,你就安心去吧。
为首的钱婆子也堆起一脸褶子奸笑:
老太夫人,您催的药来了,老婆子我伺候您趁热喝!
被几个婆子按住强制灌药挣扎的她:
等等,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说好的老祖宗尊享晚年,螃蟹一样横着走呢?
这怎么人还没死,逆子们就等不及想开席了!
她骂了那该死的鬼火车主一万遍不止。
要是能重来······
一定谢邀。
打死不接,加钱也不接。
滚烫的一碗毒药下肚。
回天乏术,大罗神仙来了也摇摇头。
她痛得好似千刀万剐。
一遍遍哀嚎挣扎之际,看见了原主姜黎氏的生平历事。
养育了两个状元一个探花郎的诰命夫人,也算波澜壮阔十分精彩的一生。
却因是科举文对照组女配,被降智充当了背景板,书中寥寥几笔带过后,在无法看见的角落里,凄惨结局。
冥冥之迹,不甘心的她奋力一睁眼:
庭中盖竹柏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