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木跑出很远,才发现保安说的并不是她。
不远处建高楼的工地施工,昏暗里塔吊巨臂的轮廓若隐若现,孤零零屹立在黑夜里。学校快要清校,伸缩门缓缓合上,有来借厕所的农民工翻墙进去。
林楠木跑不动了,走着回去。小摊前的灯泡亮起微弱的光,冷玉珍坐在塑料板凳上喝水,七点半往后没什么人来,“准备回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冷玉珍塞了些钱给林楠木,“你拿着在学校买点吃的,吃饭上别省。”
林楠木没收,转身给冷玉珍捏肩膀,“再等等,还剩这么多,说不定还有人买。”她不留痕迹将钱又放进冷玉珍兜里,拉拉链的时候被发现了。
冷玉珍一摸鼓囊囊的兜,笑着打她,神情却是苦涩,“你这孩子。”
林楠木屁颠屁颠跑回摊位,摁着喇叭开始王婆卖瓜,她的声音在小街上一遍遍重复:“满口卤香,真材实料,辣得爽卤的香,生活才能奔小康。”
冷玉珍听着,笑出声,“你这丫头跟谁学的词。”
林楠木吐了吐舌头,有散步的人看过来,她沾沾自喜效果不错。
几辆单车从眼前一晃而过,车把挂着颗篮球晃晃悠悠,一个黄球衣的男生捏着刹车在前面摊前停住,听到这边喇叭里的声音。
“那卖什么的?”
“卤菜,你吃?”同伴陆续停下,看了眼木牌上的字,“还有豆腐串。”
林楠木掀起盖子,浓郁的鸡汤味飘出来,成功把人勾的垂涎直流。那人拐回来选了些荤菜放进塑料碗。
“二十元。”林楠木结好账,“堂食还是打包?”
黄球衣掏出皮夹子,“打包。”
“好。”
树影婆娑,几个塑料凳被风吹着带着往前跑。冷玉珍过来找钱,让林楠木先去把凳子收起来。
黄球衣的男生朝后面喊了声,“付楸,你要不要来点?这还有啤酒。”
接着,身后慢悠悠出现一辆单车,车上的主人俯身撑在车把上,额头上还有残留的汗,骨相俊朗。
林楠木定格在原地,手指用力扣着凳子边缘,她忙活一天,此时自己油光满面,疲倦不堪,虚荣和迟来的爱美之心让她背过身,不敢回头。
冷玉珍骤不及防喊她,“楠楠收凳子,都刮跑咯。”
付楸见小摊没有冰柜,也打消了买冰镇啤酒的念头,听到老板娘的喊话,他抬头看向站在几米外的人。
一个女生踉踉跄跄去追被刮跑的塑料凳,不知为何给人谨小慎微的错觉。他没多想,和买完单的朋友骑车离开了。
冷玉珍又喊了她一声,“怎么这么慢啊。”
林楠木呼了口气,这才回去,发现那群人早走了。借着灯泡的光,她看到自己油腻的头,脸上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表情。
倒是和四十多岁的冷玉珍一样倦怠不堪,沉重压抑,像是无时无刻被束缚着。
她不像林立新有聪明的脑子,傲人的成绩,是上清华的命。
她没有花季少女的热忱和活力,分数和容貌都不漂亮,甘愿奔波在市井间,知道也许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
白天不用去超市的时候,冷玉珍没让林楠木跟去摆摊,让她在宿舍做作业。
“就我那个分,多学一会也没有用。”林楠木自己都要放弃了,冷玉珍还操心着她的成绩。
“多学一会是一会,吃一锅的饭,你弟就能学明白,你为什么不行?”
林楠木嘟囔抱怨,“这不是杯水车薪吗。”
冷玉珍笑道,“我女儿都会用成语,人不笨。”
“……”
冷玉珍忙着晚上出摊的菜,抽不开空就打发林楠木,“我听人家小姑娘都喜欢约去看电影,要不你也去看一场?”
“不去,一张电影票三四十贵得要死。”林楠木骑自行车回学校。
假期前几天浑浑噩噩过去,两点一线奔波,第三天平静的生活出现意外。
少了份兼职,林楠木盘算着去给人发传单,也是日结。黎璟从外面回来,“林楠木,门卫有你的电话,你弟打来的,有点急。”
正下床穿鞋的林楠木一听是林立新,动作慢下来,“他说不定又是没钱了,被扣到网吧等我去救他。”
外班也有留校的同学,慌慌张张来敲门,“林楠木,你赶紧回去一趟吧,你妈妈在医院。”
林楠木刚坐下又一骨碌起来,拿起钥匙就往外跑,跑出去撞到人也顾不上道歉,着急问,“电话有没有说在哪个医院?”
“五院。”
“谢了。”
五院离这不算远,自行车十五分钟左右能到,她抄了两条小路,最后一个红绿灯等不及,没看路闯了过去,跟一辆电动车撞翻在地。
车主是个中年男人,喝了酒,满眼红血丝,骑车也快,“你这孩子不看路啊!”
林楠木爬起来扶车子,她踩着快变灯过来,那人也赶着黄灯的尾巴,半路上已经红灯了。
两人都着急违反了交规,一时说不清谁的责任。
林楠木左边胳膊磨破了皮,电动车从左脚碾过去,这会没了直觉,她也顾不上疼,弯腰冲车主道歉。
车主也怕交警查,他还要负责任,象征性问了几句有没有事。
林楠木只觉她命大,“没事。”
车主骑着电动车就走了,她也骑着自行车朝医院赶去。
到了医院大门,林楠木车都忘记锁就往里面跑,大厅人满为患排队挂号,赶上流感季,感冒发烧的小孩居多,家长怎么也哄不好。
林楠木身边没有大人,场面乱作一团,她孤立无援不知道去哪。
林立新先看见了她,手里还拿着化验单,林楠木没见到冷玉珍,看见乱七八糟的单子就慌了。
“没事了。”林立新推着她出去,远离了小孩的哭声,耳根清净下来。
林楠木不放心,“妈呢?”
冷玉珍就坐在一楼等候椅上,林楠木从大厅跑过都没看见,看见人没事,她放下悬着的心。
冷玉珍没想到林楠木会被叫过来,“我就是摔了一跤,又碰到腿上旧伤,伤口感染发了低烧,没啥大事。”
“你弟非要我做个抽血,这一化验没啥事,浪费钱。”冷玉珍腿脚不好,出了医院的旋转门才看见林楠木胳膊上的伤。
“路上被蹭了下,不碍事。”林楠木后知后觉感到疼,走路也跛脚起来。
正好还没出医院,冷玉珍让她去处理伤口,嘴里不停念叨。回去的路上,林楠木才感觉到左脚传来阵阵刺痛,没在意。
这一摔估计比想象中严重,她感觉刺痛难忍,倒吸了口凉气。
晚上冷玉珍没出摊,回家躺了一天。林楠木回去脱了鞋才发现左脚大拇指又青又肿,指甲盖怕是要掉了,几小时过去变成黑紫色。
连带着小腿的神经一阵抽痛,只能拖着鞋走路。半夜疼痛难忍,一夜没睡安稳,白天请了半天假,裴风替她的班。
下午也不见消肿,似乎更疼了,一时不见好转,她跟老板商量开学前想调到晚班。晚上人少清净,空闲了还能坐着歇会。
晚班的人也同意跟她换几天,林楠木拖着伤残的腿上岗。
深夜静谧无声,黯淡的孤星悬在高楼林立间,闲云遮月,摇曳的树影模糊不清。
有夜猫子来买泡面,凌晨这条街上的商铺陆续关了灯,附近露天烧烤摊时不时传来男人划拳的声音。
林楠木抵不住困意站起来伸了个腰,马路对面的ktv闪着刺眼的灯,两个大肚腩的男人醉醺醺出来。
其中一人没走几步,蹲在绿化带外面吐。
林楠木没继续看,去后面架子上理货,门口忽地传来动静,自动感应器响了,“欢迎光临”。
刚吐完的男人来买水又拿了盒烟,瞅着店里没人,吹了声流氓哨,“小姑娘,就你一个?”
林楠木没理会,拿着机器把烟和水扫录进去,等着那人给钱。
左边光头酒气逼人,眯着色眼,迟迟没付钱。
酒气扑鼻,林楠木忍着反胃的恶心,尽量礼貌平和,“先生,一共十三元。”见两人磨磨蹭蹭,扫视完店里又上下打量她,林楠木又重复了遍。
蓝衣男臭骂了句,“晓得哩,给你钱!”然后凶狠把钱甩到柜台上。
林楠木拉开收银柜把找的两元放到桌上,光头拿钱时趁机摸上她的手,大着舌头说:“你们,你这小时怎么收费?”
“先生请您自重,这是找您的钱。”林楠木抽回手,那人抓的紧被她一把甩开,零钱也被带着掉到地上。
蓝衣男动怒了,“草你妈的,跟谁动手!”
两人诚心找茬,满嘴污言秽语,蛮横不讲理说林楠木多收他们的钱。
“先生,我们这里都有监控,我刚刚只收了你们十五元,原先柜子里是八百四十二,找了你们两块……”
林楠木耐着性子解释,对方不听反而把声势闹得越来越大。两人上来推了她一把,林楠木防不胜防,力量悬殊撞到后面的墙。
脑子嗡的一声,她吃痛的捂着头,隔壁烧烤摊老板被动静吸引过来,见俩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手上的油来不及擦,“你们想干什么!”
旁边吃烧烤的人都聚过来,听明白事情经过站出来替林楠木撑腰,“人家店的监控一清二楚,分明是你俩大男人先动的手!”
店门口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推搡间林楠木不知道谁踩了过来,碰到受伤的脚趾,她疼得冷汗直流。
两个醉酒男人见状想跑,年轻女生眼疾手快挡住去路,态度强硬说脑震荡怎么办,一定要去医院检查。
马上天就要亮了,林楠木担心今晚闹这一出薪资会不会打水漂,只想尽早结束闹剧。
她借力起来,监控也调出来看了,她接受道歉,捡起地上的零钱递给男人。
这一闹,醉汉的酒醒了,不敢再滋事甩门走了。天边露出曙光,围着的人都散了。
朦胧晨曦映着空中漂浮的细密尘屑,金轮升起,树上掉出清脆的鸟叫。早餐店老板拉开卷帘门,这座城市从梦中醒来,再次被热闹人间烟火填满。
林楠木饿的肚子咕咕叫,买了一根现炸油条还没吃完就感觉左脚痛感加剧,必须要去医院看看了。
她走的慢,稍用力就会扯到腿部神经,疼得直抽冷气。假期这个时间晨练打太极的老人多,少能见到年轻人的面孔。
林楠木坐在石凳上休息,起身时腿部痉挛,她疼得蹲了下去。
拎着菜的老太太见到林楠木不适,过来关切询问她怎么了。
林楠木疼得说不出话,嘴唇发白,额头冷汗直冒。老太太直呼不对劲,忙叫人拦下一辆出租。
林楠木被搀扶上车,老太太跟同行的人说:“我陪小丫头去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看了她的脚,神情严肃,“小姑娘,你把裤子撸上去让我看看。”
林楠木本想着脚被压伤,腿应该没什么事,这一看被肿胀的腿吓了一跳。
“你这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在单子上写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责怪她不重视有伤还拖着。
林楠木谨记医嘱,不敢说不是。医生让她去楼上拍个片,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好。”
林楠木一瘸一拐出去,见老人家跟着她楼上楼下跑,挺不好意思,“奶奶,要不您先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一会拿了药就能走。”
老太太不放心,“我太了解你们年轻人了,嘴上说会照顾好自己实际都是应付长辈。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林楠木一噎。
“我外孙女也天天忙工作,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前几天我外孙女不按时吃饭,身体垮了,这不我开始给她煮药膳。”
说到这,老太太一拍腿,面露慌张,“哎呀我忘了关火,高压锅里熬着汤呢!”
林楠木也惊了,忙不迭跟着起身。老太太着急回去关火,不得不先走一步,走前还不忘嘱托她以后骑车慢点,按时吃饭。
“好。”林楠木眼睛一红,直到拍完片子往楼下走时,还会为陌生人的心热盈眶。
早上的医院来看病的人少,走廊上几个住院的人坐着轮椅被推出来,家属在后面高举着吊瓶,输液管里淌着透明液体。
此时林楠木独自一人在拿着看不懂的片子,红着眼睛,艰难地拖着伤残的腿挪步。
十分凄凉。
碍于脚趾伤势严重,她去外面超市买了双拖鞋,走路也方便了许多。拍的ct显示没伤到骨头,医生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她去楼下取。
来了趟医院,昨晚打的小时工白费了,还倒贴打车的钱。
又回到早晨路过的公园,晨练的人少了,树下下象棋的人还在。老人提着鸟笼悠哉漫步,随身听里播放的天气预报。
林楠木开了锁,想一会怎么骑回去。她低着头没注意前面的拐角出来的人,距离越来越近时,那人先开了口:
尾调扬起,是不确定的疑问,“林楠木?”
付楸站在她面前,灰白色的短袖衬衫,一身清爽的打扮。林楠木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一时语顿。
旁边的男人应该是付楸的父亲,“同学?”
“嗯。”这次语调坚定。付楸看向她,眉目漆黑俊朗,身形高挑,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了,我自己骑回去。”
她穿着拖鞋的脚不自觉后缩,没受伤的那只五指已经紧张的蜷缩起来。她才想起自己左腿裤子还挽着,弯腰想放下来时扯到神经,倒吸一口凉气。
付楸没有笑,自如的模样像是在无声的表明林楠木逞强。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他轻拨了下车铃,让失神落魄的林楠木瞬间清醒,如此狼狈的场面,她做不到谈吐落落大方,说了声谢谢。
上车时小心翼翼怕碰到伤口,只敢抓着车座的动作显得扭捏。
“你送我回学校就行。”
付楸没问原因,淡声说了句好。
下坡时,耳边急速的风也吹不散林楠木脸上的燥意,她心跳乱成一团,宕机的大脑空空如也,鼻息全是付楸衣上干净的味道。
像是夏季时盛行的某汽水,易拉罐咚一声掉进冰块里,往外冒的气泡滋滋作响,她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清凉。
林楠木不动声色靠近了些,仰头看着男生挺阔的后背,往外翻折的衣领不染尘埃。她闻到他洗发水的味道。
随风而逝宛若一场梦,林楠木贪心嗅了嗅,想要再近些时,车子忽然紧急刹车。
她撞了上去。
力道还不轻,付楸转了过来,“抱歉,刚才突然有只猫跑出来。”他笑了两声没多留意。
林楠木心口激烈的擂鼓声无法平息,她不敢再动,背僵硬的不行。
树荫小路上穿梭的风吹落了枝杈上的黄叶,飒飒作响。林楠木没有想到付楸会再回头,佯装若无其事看向四周,却被掉落的叶子扰了本就不安的心魂。
她看清楚自己手忙脚乱接住的东西,跟身上的落叶一同扫了下去。
车子锁在校外棚子里,付楸问用不用扶她进去。
他说话时衬衫下的胸膛微微起伏,两人相隔的距离比任何一次都要近,林楠木却退后了些,她瘸着腿,踩着双拖鞋露着青紫的脚趾。
这样的处境实在难堪。
林楠木看着付楸的背影走远了,她单腿蹦累了改成一步一挪,路过一扇窗户,她看到玻璃里映着的脸。
普通平凡人的长相,似乎连及格都勉强。
乱糟糟的发型没有洗发水的清香,还顶着片黄叶。
林楠木叹口气,不知道自己傻气顶着多久了,忿忿地丢掉又捡起来。她开始腹语,好久没称体重了,是不是该减肥了?她摸了摸头,早知道昨晚就洗个头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秋风裹挟料峭的寒意袭来,哪有什么冰镇汽水的味道,原来夏天早就结束了。
树上的叶又扑簌簌落下来,倦鸟飞向远方,她像初醒,回味着一场短如鸽哨的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