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木回到家,大舅来接林福德去他家住几天,拿走的东西不多,卧室里还是空了一半。冷玉珍在熬玉米糊,林楠木小声问了句,“她呢?”
冷玉珍努嘴,意思是去街门口了。
她们指的是黄淑华。
那个年代结婚育女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福德娶了小他十几岁的黄淑华,现在人老珠黄了,一个患了痴呆一个还腿脚利索,跟人吵架没输过。
“爬楼梯比我都快,估计到七八十岁还能跟人吵一架。”林楠木洗了手蹲在地上择菜。
冷玉珍打了个鸡蛋,放到锅子里蒸,“你奶奶就是重男轻女,你爷爷痴呆了那么多年,不都是你奶奶尽心照顾。”
林楠木不说话,专心择菜里的黄叶。
玉米糊熬好了,冷玉珍从冰箱里找出半袋菠菜,“那剩下的苹果是你爷爷留给你的,记得吃别放坏了。”
林楠木怕没肚子吃饭,切了一半。
“你知道你爷爷为啥老想着给你留苹果吃吗?”冷玉珍把蒸蛋端出来。
“营养高还便宜呗。”
冷玉珍滴了几滴香油在蒸蛋上,撒了葱花递给林楠木,“嗯也有这个原因,其实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靠一袋袋的苹果把你奶奶追到手的。”
“你奶奶性格跋扈,稍有不顺心就着急,都是你爷爷用一个个苹果给哄好的,那时候哪家人能吃得起水果啊。”冷玉珍叹口气,“这也是以前听你爸说的。”
冷玉珍出身不好,年轻的时候是因为羡慕这种十年夫妻百日恩的感情才嫁进来,谁知丈夫发生意外,家里的老人小孩都得靠她养活。
黄淑华刻薄,至今不待见她。
果真对应上那句“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林立新到饭点才回来,姐弟俩冷眼相向,冷玉珍夹在中间缓和气氛,“小新啊,你最近常往外跑干什么去?”
“还能干什么,去伍生家借书了呗。”林立新伸手夹菜,碰到林楠木的筷子,二人隔空瞪了对方一眼。
林楠木端起碗,“妈,我知道林立新都去哪了……”
“我都说是去隔壁找伍生了!”林立新一点就炸,怒目圆睁,“林楠木月考又是倒三!我都看见了,她班班主任说了考这点分大学是别想了!”
冷玉珍还没吭气,黄淑华坐不住了,见不得孙子受委屈,立马站出来撑腰,“什么!大学都没戏,我就说女娃子上啥子学啊,净浪费钱!家里的钱都得供着小新上清华!”
一顿寻常饭,被搅得不安宁,冷玉珍在桌下踢了踢林立新,让他别火上浇油。
林立新嚎了一嗓,硬是坚持和林楠木对着干,“别说考大学了,她连今年的学业水平测试都不一定能过!”
黄淑华听得一愣一愣,“啥啥测试?什么东西,管什么的!”
“就是全科的考试,过不了高中毕业证都没得!”林立新见黄淑华怒火上来,知道捅大篓子了,降低了音贝。
冷玉珍被吵得头晕,饭碗往前一放,“林立新还吃饭不吃了!”
黄淑华站的猛,刚才那下怕是闪到腰了,吵是吵不动了,她不吐不快说了几句难听的话。
林楠木感觉她再多待一秒就要窒息,草草吃完饭刷了碗,收拾回校住的东西。
林福德走后卧室空荡荡,林楠木拿好干净床单,正要出去瞥见床上一张红纸,本应压在枕头下,此时突兀的躺在空床上。
一样的红纸,一样写着的名字,只是含羞草的叶子掉了,被胡乱团成团。
林楠木不知道这张废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她走过去一把塞进兜里,正要庆幸及时守住了天大的秘密,身后冷不丁出现了一个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黄淑华尽收眼底,“藏的什么!”
黄淑华只当林楠木偷拿家里的钱,不由分说去掏兜,“你个死娃子胆子忒肥了!想拿这个家的东西,等你爷死了!”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再等四十年,等我入土了!”
林楠木手被攥的生疼,眼眶快要溢出泪花,“奶奶,我没有偷拿钱这是我的。”
“拿出来让我看看啊!”
黄淑华不再掰她的手,因为那张纸已经轻飘飘落到了地上,纸片中央横贯很深的白痕,褶皱厉害。
林楠木想抢过来,眼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那面离她越来越近,最后被对面伸过来的手夺了去。
林立新站在面前,口气不屑,“这也不是钱啊,抢什么?”
林楠木提心吊胆,一口气屏着不敢放松分毫,“这是我的。”
没底气的声音,没威慑力的气势。
目光却像卑微到了尘埃,在祈求把唯一属于她的东西,物归原主。
林立新知道在家大气不敢出的林楠木其实是有脾气的主,平日没听过她这般低下的恳求,眉心一跳,但还是死要面子,没说给也没说不给。
蛮横少爷的架子端得十足,在林楠木眼前晃晃,打开了那张艳俗的红纸。
“一张破纸怎么还写了名字?”
在那一刻说不上来是委屈还是愤怒,林楠木双眼通红,握紧的拳就要挥到林立新脸上了,就听到对方突然说了句摸不清头脑的话:
“林楠木,你毕业证还想不想要了?”
林立新把纸塞进自己兜里,朝外走了两步,见后面的人在原地发愣,回头不耐烦道,“马上就会考了,你要是不想再被班主任骂就赶紧滚回学校去。”
林楠木不愧是倒数第三的脑子,嘴里嘀咕,“被班主任骂和我回学校有毛关系,今天又没课。”
林立新只在卧室门口等了她一秒,随后就大步推门出去。
林楠木明白过来这是给她台阶下,夹着尾巴就往外溜。关上门的刹那,眼泪快要掉出来,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已经天黑了,你要是不想被贩子拐走就在这耗着。”
林立新没好脸色,“还有别在我面前哭。”他口气生硬,“脏了我的眼。”
林楠木没想到他还没走,挥着拳头样子凶狠,“林立新你给我客气点,我是你姐!”
林立新没多待,大概龙凤胎血浓于水,仿佛知道下一秒凶巴巴的林楠木就能哭出来,他也不愿意沾惹,嫌弃地走了。
一米开外的地方,他鄙夷得哼了声,“嘁,谁稀罕。”
林楠木在后面踹了一脚空气,吼了声,“鬼要你稀罕!”
林楠木视线恍惚,很快看清楚路灯下被风卷起的纸片,风止后,又安然地躺在地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分外悲戚萧索。
她小跑过去,怀着失而复得的心情捡起写有两个名字的红纸,小心而仔细摩挲着,试图抚平上面的折痕。
回校的路已经烂熟于心,不远的路却像是看不见尽头。憋了很久的眼泪就在此时夺眶而出,她尽量使自己神色如常,骑到霓虹闪烁的路上,像吸足一口气把情绪往心里憋。
由啜泣变成嚎啕大哭。路人投过来疑惑的眼神,她也放弃掩饰,哇一声哭声不止。
拖着行李又回到熟悉的地方,灯亮起的刹那,她看到躺在床上的黎璟。
“你怎么在?”
黎璟迷迷糊糊间看见林楠木扛着东西回来了,下来帮忙,“一个人在家无聊,还不如来学校住。”
“一个人住多好,搞不懂你还要来宿舍住。”林楠木把包都放到地上,家钥匙往桌上一丢,人呈大字瘫在床上。
黎璟不是没看见她满脸泪痕,选择不过问罢了。拉开左边包的拉链没找到床单,又去拉另一个。
“起来先去洗个澡再躺。”黎璟把人从床上撵走,套上枕套,“衣服在左边包里。”
林楠木哭完后感觉浑身疲倦,困的双眼迷离,“哦,谢谢啊。”
她平时洗头用的都是一元一包的小袋洗发膏,这次来又忘记买,她翻箱倒柜也没找到最后一袋,黎璟把自己的借给她。
洗完澡出来,人轻松了许多,颓丧的情绪也被热水冲散,看见已经铺好的床,林楠木忽然如鲠在喉,沉闷的难过像要卷土重来。
黎璟从厕所出来,关掉空调趿拉着拖鞋去开窗,“我自己也没想到。”她回头见林楠木还站在那,“我以为我什么也不会,其实还会套被罩。”
林楠木被逗笑了。
秋天的傍晚温度有些凉,吹到人身上清爽适宜。关了灯,林楠木平躺着,盯着上铺床板,“黎璟,谢谢你。”
没有人说话。
林楠木翻了个身,困倦的睁不开眼睛,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对面的回应:
“不客气。”
林楠木一觉睡到天亮,距离闹铃响还有五分钟,她提前按下起了床。国庆依旧跟裴风轮班,烧烤店老板回老家过节,晚上的兼职跟着停了。
冷玉珍前一段时间摔到腿,一直贴着膏药不能劳累过度,林楠木晚上帮她出摊。
冷玉珍早摸清国庆长假哪里人多,她早早推着摊车过去,下午六点超市工作一忙完,林楠木骑着自行车往广场那边赶。
“哎都叫你慢点哩,出那么多汗。”冷玉珍找出毛巾给林楠木,拿出水壶。
林楠木喝了大半瓶的水,一路赶过来气还没喘匀就卷起袖子娴熟地称重、给人找钱。
黄昏前广场人多,附近cbd公园陆续有游客,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从前面地铁站口出来,拉着小孩的大人,推着婴儿车的老人……喧嚣的热闹如潮水般涌至。
直到夜幕降临人流量少了起来,对面就是个复附属中学的篮球场,开放式,假期有来打球的人。
三三两两穿球衣的男生走过摊位,嘴里谈着三分球和某个球星。天气转凉,林楠木打工周转一天,有些撑不住坐到地上休息。
她摸着昨天刚洗完的头发今天又油了,许是水喝多了不断想跑厕所。她给冷玉珍招呼了一声,溜进对面中学蹭厕所,出来的时候险些找不到大门的路。
值班室的保安狐疑看着她,满脸写着“你不是说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林楠木快步出去,走过外墙听见里面篮球落地的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热烈的喝彩。她被吸引看过去,锈迹斑驳的栏杆被高草半掩,久经风吹日晒的墙皮脱落,俨然看不出来是乳黄漆色。
满面爬山虎露出狭小的一角,她从露出的缝隙朝里面望了望。
几个男生在球场上奔跑,高大的个子飞快跑过,投篮的声响和几道朝气的男声混合。
穿白球衣的男生投了个三分,跳起来时风掀起了衣角露出一截腰线,场内顿时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
付楸弯腰俯身捞起地上的黑包,似乎在笑。
四周太黑了,她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像是宇宙里仰望太阳的矮行星。
砰砰砰。
篮球砸地的声音吵死了,可场内的烦嚣早已止息,是林楠木的心跳在喧腾。
“你干什么!”身后传来保安大叔厉声呵斥。
栏杆外的旁观者被吓得一哆嗦,拔腿就跑。两边的爬山虎模糊拉成长影向后退,她和身后的光亮背道而驰。
哪里都是黑暗,哪里都是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