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位于东市正南向第二坊,房价不算太贵,所居者多为家中有点小钱,在长安却不太够看的朝廷官员。从十字街口往东行,几十步后便到了今日发生命案的宅院。 宣平坊住了多名金麟卫的小将领,一向治安不错,今日忽逢命案,不多时传遍了整个坊间。没彻底摆脱小市民看热闹习性的居民各自在宅院门口,房梁屋顶好奇张望着,还不时指指点点。 赵寒山和越霁早已混熟,先同她诉了声苦,才惊觉越霖也跟在身后,忙不迭收好抱怨神色,恭敬地对他拱手:“越将军。” 越霖“嗯”了一声,往府门口扫一眼,几个金麟卫肃穆地持刀把守在此,这便是居民住户想看热闹,却不敢靠近案发宅院的缘由:“来现场管事的头领是谁?连个妇孺也劝不住。” 茱萸立刻答道:“是左骁卫的长史余良,他素来行事慎密,没闹出过这般乱子。许是因为今日出事的莫志是他交往密切的挚友,才不敢对莫老夫人翻脸。” 赵寒山苦笑一声,也帮着余良说好话:“不能全怪余长史,这位莫老夫人有些执拗,大伙都帮着劝说半响了,可老夫人愣是听不进去,只嚷着要她儿媳妇偿命……” “虽是如此,也不该任由老夫人喊打喊杀,她不听劝说,余良也该用别的法子,”越霖狭了眸,即便因为好友去世伤神,也应该担起职责,而不是任由死者母亲胡闹,“余良不适合这桩案子,让他回去,换右骁卫的人来看守现场。” “是,”茱萸领了命,匆匆入莫府去吩咐余良,越霁默然听了半响,终是开口道:“莫志是金麟卫的人?” “监门卫中郎将,”越霖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上个月才升的职。” “这样啊,”越霁恍然,“难怪你今天当差时就出来寻我了,我还以为最近金麟卫要你亲手经办之事少了呢。” 卫章虽然出生显赫,可毕竟只是个不务正业的闲散富贵子弟,虽在金吾卫领了职,一年到头也未正儿八经地露过两次面。他的死亡,无法对长安城造成什么影响。 而莫志所在的监门卫,掌管一切出入宫闱之人、物,他一死,事态自然严重许多。 赵寒山领着几人进了莫府,恰逢余良从正堂走出来,他神情悲恸,又夹杂了几丝不可忽视的庆幸之色,想来被莫老夫人折磨得不轻,即便越霖免了他的职,他亦长出了口气。 目光与越霖对视上,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便自行请罪道:“将军,属下办事不力,辜负将军厚望,还请将军责罚。” 越霖并未立即接话,就在这片刻空当中,正堂中传出嘶哑凌厉的老妇人声音:“你凭什么叫余二娃走了?不许他抓丧门星吗?!赶紧将这个丧门星给我带走!” 越霁轻啧一声,这位老妇实属泼辣,连左骁卫都给她面子,赵寒山一个京兆府捕头又如何能压制得了,难怪他头疼。 越霖亦皱了眉,对被叫出乳名,此刻有些腆然的余良颌首:“你犯了何错,便按何错受罚,无需再问,回去罢。” 余良听出他并无斥责之意,松了一口气,垂首应声,自行回司中领罚了。 入了正堂,屋中人不算多,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容貌相当标志,头上无甚饰品,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色襦裙,用一方仍是半新的宝蓝祥云纹披帛,将怀中一个四五岁样貌的瘦弱女童裹起来抱着,女童一身裙装亦有些褪色痕迹,双髻用红绳简单束好,只插了朵银红绒花。 另一位妇人看上去四十左右,繁复的发髻样式熟得一丝不苟,鬓间簪了几支金钗,一身簇新的香色袄裙。 茱萸没跟她客气,她遂审时度势地收了神威,不再破口大骂,不过赤红双目还死死盯着年轻女子,嘴中不出声地念着什么。 即便越霁不通唇语,也能猜到她还在喋喋不休地骂“丧门星”。 越霖一掀袍摆坐到主座上,沉声问道:“是谁发现了莫志尸体?” 年轻女子闻声怯怯地抬起头来,仰着微红双目,低声道:“回……回这位大人……” 一旁的茱萸对她道:“这是越将军。” 莫志在监门卫做事,女子自然听过越霖威名,她颤了颤,慌张地改口:“回……回越将军,是……是奴家发现的。” 她一日间发现了夫君去世,又被婆母责骂许久,此刻已经十分惊疲不堪。 越霁遂语气和缓地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侧眸道:“奴家名唤齐桑。” 越霁对她鼓励地笑了笑:“齐桑,你将发现莫志尸首的前因后果都仔细讲讲。” 莫老夫人嘟囔道:“你这姑娘好没礼貌,她是我莫家的媳妇,怎么能直接叫本家姓名,要叫莫夫人才对……” 越霖冷飕飕地瞥了她一眼,吓得莫老夫人心头一跳,不知自己又那句话惹恼了这位煞星,瞬时哑了声。 “您是莫志的母亲吧?”越霁偏头看过来。 见莫老夫人点了点头,越霁笑眯眯地道,“您才说她是丧门星呢,现在又说她是你莫家的人,所以您承认莫家有丧门星?” 莫老夫人一噎,气鼓鼓地不再言语,齐桑深吸了口气,方怯声道:“奴家是今日早晨发现夫君尸体的。他通常卯时初起身,用过早点后,先在院中练一刻钟的刀法,方去监门卫中就职。可今日奴家做好早点,敲门半响,都卯时三刻了,夫君还没动静,奴家没有办法,只好开门进去,这才发现夫君躺在床上,穿着当初成亲时的喜袍,嘴角渗了血,已经……已经没气息了……” 说到最后,齐桑呜咽一声,眼角滚烫的泪珠滴落,她怀里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并不明白父亲死了意味着什么,懵懂地伸出小短手替母拭泪。 “娘,不哭不哭,妞妞今晚不要你陪了,娘亲陪爹爹睡觉,爹爹就不生娘的气了。” 齐桑抹了抹眼角,低头哄着女儿温柔道:“好,娘亲不哭。” 本是一派母慈女孝的场面,莫老夫人却不为所动地“哼”了一声,她记着主座上两人都不爱听自己讲话,才憋着一嘴尖酸话没讲出来,只低声骂了一句:“丧门星哄赔钱货。” 越霁身后的青梅听得气打不过一处来,轻轻跺了跺脚,眼眶也微微红了,越霁不动声色地吩咐她道:“青梅,陪莫老夫人去偏厅候着。” 她顿了顿,又道:“茱萸也一起去。” 免得青梅吵不过莫老夫人,最后又将自己气哭。 待不情不愿的莫老夫人一走,齐桑骤然浑身一松,越霖方问道:“你和莫志平时不睡在一起?” 齐桑垂了垂眸子:“回将军,平时奴家和夫君是睡在一起的。不过昨晚……” 她怜爱地抚了抚女儿的额间:“昨晚妞妞做噩梦惊着了,哭着要奴家陪她,所以奴家在女儿的房里睡下的。” 之前妞妞童言稚语中,也说出齐桑会陪她睡觉,而且一旦齐桑陪女儿,莫志就会生气,越霖眸色一沉:“昨晚这样的情况,时常会发生么?” 齐桑苦笑道:“是,妞妞从小身体不好,很容易风寒风热,也常常惊着,她一出点状况,就闹着要奴家抱她。” 妞妞本乖巧地靠在齐桑怀里,听见“抱她”,习惯似的往齐桑怀里又拱了拱,齐桑忽然皱了皱眉,神情同卫国公府那个扶越霁上马车的侍女一模一样。 越霁迟疑一瞬,忽然问道:“每次你陪女儿时,莫志都会生气?” 齐桑叹气道:“夫君觉得奴家太宠妞妞了,故此奴家一旦陪妞妞过夜,夫君面色就会不太好看。” 卫国公府侍女的神情,越霖并未看见,可适才齐桑的神情,越霖一眼便认了出来,他凝眸问道:“莫志不止会生气吧?” 齐桑滞了滞:“将军在说什么……” 越霖冷声道:“我见过的犯人不可胜数,他们受罚时,先浑身落下疤痕,再等疤痕恢复,又往他们的疤痕上施刑,犯人伤疤被刺激便会痛极,如同你刚才被女儿触碰到身上伤疤的神情。” “莫志是否时常打骂你?” 齐桑面色青白交加,她习惯性地想将自己缩成一。 越霁柔声劝道:“齐桑,你有什么冤屈,大可告诉我们。莫志虽然是越将军的手下,可他一向秉公,定会为你主持公道。更何况,我还是京兆府的官员,你婆婆如此欺辱你,你也可以来京兆府状告她,要求脱离莫家户籍。” 齐桑淌了半响的眼泪,总算生出点勇气,咬着牙道:“是!” 她挺了挺脊梁,将怀中女儿搂得更紧,对越霖惨然一笑。 “越将军,莫志他,他就不是个东西,原来刚娶我进门时,还对我甜言蜜语,百依百顺的。后来我生了妞妞,他一看是个女孩,又听大夫说我伤了身子,日后再难怀孕,便再也没有好言好语了。我在家做牛做马地服侍他们母子,可他母亲只会成日里磋磨我,让我做粗使丫鬟的活计……” 她捂着妞妞耳朵,又呜咽道:“莫志更过分,不仅要我洗衣做饭,一旦不顺心,便对我拳打脚踢,妞妞只知道她爹爹会不高兴,却不知道每次莫志关起房门来,竟是要将我打死的架势……” 看着满腹委屈的齐桑,越霁眼神变了变,心头涌起一阵古怪之感,卫章和莫志之死,显然是同一个凶手作案。 而凶手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两个身份天差地别之人,原因正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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