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寒风将花香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送到人群前,味道颇有些令人作呕。
众人心里俱是一惊。
方才还笑吟吟,十分和善好说话的越霁,忽然冷了脸,沉沉目光扫一眼管事,淡声道:“老人家,您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是学不会谨言慎行么?”
管事发白的脸又黑透了,他今年四十有余,自觉身强力壮,正值当打之年,怎的就变成老头子了。
向子安无奈地笑笑,站出来打圆场:“青梅姑娘兴许是路上耽搁了,越少尹也不必担心,我让人去街上寻她,你且随我一道录口供去。”
越霁不服气地勉强应声,向子安便让忠义伯夫人稍安勿躁,吩咐官差就此散开,仔细搜查这片染了血的花圃里可有凶手留下的痕迹。
又向李四年吩咐道:“前两次尸首隔夜才发现,你验尸始终没找到缘由。所幸苏公子的尸身发现得早,你记得一丝一毫细节都不要放过,细细地验,一定要揪出死因。”
李四年向来对工作有些痴的,他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又听见向子安如此交代,更是重重点头道:“大人放心,属下必然全力以赴,不让凶手有再次逃脱的机会。”
提及验尸,越霁秀眉扬了扬,跟李四年解释道:“我先前将苏苇的尸身遮起来了,他那死状吓得人不能好生说话。你且放心验,我看过他尸身,并无凶手掉落的东西,才敢遮住的。”
她转眸思索,又补了一句:“唔,只是他脸上有些胭脂,被我抹掉了。”
这却也算不得什么,李四年摆摆手:“不碍……事。”
他的话说到一半,骤然转了调,几乎是带了几分惊吓。
怎么见过无数死状可怖的尸首,敢在棺材里和衣而眠的李四年还有害怕的时候?
越霁生了好奇,却发现周边人都和李四年一般,肃容敛目,一声也不敢吭。唯独向子安仍是泰然自若,她便顺着向子安目光望去。
来人面若冰霜,一身玄黑,腰间佩着把寒气摄人的青龙剑,周身萦绕一股肃穆逼人之势。
而那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青衫小丫鬟,正是不晓得跑哪去了的青梅。
阳光从她身后打来,直直照在开门那人的玄色袍领上,藏在袍里的金色丝线又将光折射到越霁眼里。
越霁微微仰头,对上一双深寂如潭的墨色眼眸。
她轻笑着唤他:“哥哥。”
那双眸子里骤然生出了温和笑意。
众人面面相觑,越霖身为越家长子,却从不参加任何宴席,是以即便忠义伯夫人向他递了帖子,也不过出于礼节,从没料过这位冷面煞星会蓦然现身。
越霖深寂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而后对越霁点点头,继而同向子安肃声道:“才从宫中出来,圣上下了令,这桩案子金麟卫要和京兆府一起办。”
向子安不甚在意,他从来不需要功绩傍身,自然也不怕越霖抢走他风光。这样却更好,金麟卫做事雷厉风行,说不定两三日就将案子破了。
青梅这会子也殷切地跑回越霁面前,笑着唤她一声“小姐”,仍规矩地站好收声。
李四年身为京兆府仵作,和金麟卫也是打过许多次交道,和越霖早已相识,虽有些惧他,这会儿也稳了心神,只是讶道:“今日的案子闹这么大么?”
越霁早已料到,挑了挑眉,悠悠望着越霖,听越霖同他解释。
“今日赴宴的勋贵子弟多,鬼神之说闹得人心惶惶,出事不过半个时辰,就传到了陛下耳中。因此陛下令金麟卫协同调查,务必三日内破获此案。”
人心惶惶?
越霁忽地心头一跳,赏花宴已散,赴宴的人早已各自归家。
越霁先忙着让青梅去送信,自己又被向子安逮到,压根没来得及安慰同样在宴席上的妹妹。
“阿霓怎么样了?她会不会被吓着了?”
越霖从小就板着张生人勿进的脸,又比越家小妹越霓年长七岁。
越霓还是个奶娃娃,爱吃蜜饯和甜枣时,越霖已经开始日夜苦练剑术,整天板着一张脸了。
故此越霓自幼有些惧他,两兄妹的交流便不算多。
越霖熟稔的女孩就越霁一个,见惯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样,甚至没意识到才及笄的小妹,也许和别的稚龄青年一样,会害怕厉鬼传闻。
他眸子暗了几分,沉声吩咐身边侍卫:“茱萸,回府看看二小姐。”
越霁忙补充道:“再看看二少爷。”
向子安摆摆手,赶紧让茱萸别着急离开:“放心,本官方才亲自送了二小姐和二少爷上的马车,我看阿霓妹妹平静得很,倒是阿霄激动些。”
二少爷越霄是越霓的胞弟,也是家中老小,自幼心思单纯。
成日里不是跟着爹在军营里打架,就是看越霁收藏的武术连环画,闲暇时也爱去茶楼听斩妖除魔的志怪评书。
纵使激动,左右不过是听见女鬼索命,好奇心大起,想亲自上阵,会一会妖邪罢了。
越霁并不操心他,若是闹出了动静,反正还有他爹和他哥等着收拾他呢。
“多谢,”越霖与向子安颇为熟稔,这类搭把手的事做得不少,便没有过多纠结,唤回茱萸,反倒贴心地泼了盆冷水,“小妹不喜欢外人叫她阿霓妹妹。”
可惜寻常最爱扯嘴上功夫的向子安,这时偏不搭越霖的腔,转而向李四年吩咐。
“你快些去验尸罢。”
青梅归来,越霁一颗心便放下来,因而就不愿跟着向子安去了:“向大人,我和越将军在这等李仵作验尸,随后来寻你,如何?”
“随你,”向子安眯着眸子警告她,“只是不许悄悄跑了。”
“向大人也太看不起属下了,”越霁先面露委屈,复而笑咪咪同他呛道,“我若跑了,必然要大张旗鼓的。”
向子安瞪她一眼,忽觉身上骤冷,抬眼对上越霖那双黑沉眸子。
他说越霁怎么就突然怎么嚣张呢,原是狐假虎威。
向子安心底唾弃两兄妹一番,调头就走。忠义伯夫人便也带着众人离去,四周只剩下把守的官差和李四年。
越霁在园子里站了半响,腿脚酸软,她索性拢起裙摆,坐到忠义伯夫人放在花圃里用来装饰的巨型奇石上,毫无淑女姿态地抱怨。
“都说现在是春日融融好时节,正适宜出行踏青。我倒觉得即便阳光照着的地方,还是一样冷,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近来病情又反复了。”
越霖早看见斗篷被用来遮盖死者,便问她:“我让茱萸回马车上取件披风下来?”
摸了摸自己发凉的手心,越霁再不愿麻烦也无法,只得点头道:“取件厚的。”
李四年冷眼瞧着,觉得自己往日认识的越霖仿佛是个假的。
他垂下目光,飞也似地从箱笼里取出面巾护手,又掏出一个白瓷瓶子,倒了粒丸子,含在嘴里,掀开越霁的斗篷。
尸体四肢扭曲呈怪诞的姿态,双眼依旧睁着,似有恐惧,又似有不甘。
双腿之间,泡在一片血污中,血迹与空气接触,大团大团地发黑,肆意地散落在周围。
他快步走到尸首头部的正前方,蹲下,双手扶着死者头部,轻轻抬起,开始检查。
“眼角湿润,瞳孔透明,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发间有草籽,鼻腔中有茶花花粉,他死前至少在茶花从里待了一刻钟功夫。”
“死者头部仅有后颈一处磕伤,长约半指,有明显血瘀,纹路同他身下这块石头正好吻合,应当是生前仰面朝天摔到地上所致。”
紧接着,李四年翻开死者身上衣物。
“后背有压伤,程度与后颈相似,是同时受的伤。手掌全是草籽和泥土。人跌倒时,双手会下意识寻找支撑面,你看这里,有明显两块泥土被破坏了,草叶折断,泥土上翻,就是死者双手造成的痕迹。”
越霁细心听他说话,这时很快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因着某种缘故,跌倒躺到地上,然后才死亡。”
李四年颔首,仔细研究起苏苇手腕:“死者手腕许多摩擦伤痕,像由双股麻花绳索造成,从血瘀以及恢复程度来看至少是七八日前的事。”
“下/体虽然中了数刀,但伤口无血瘀红肿之状,应该是死后伤, ”李四年略一思忖,又瞥见越霁并无羞涩姿态,补充道,“他的阳/物被割掉了。”
越霁凝神听了半响,正欲追问前两次相传女鬼索命的细节,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打乱思绪。
越霖侧耳辨别出来者,沉声道:“苏家来人了。”
苏家便是今日死者苏苇的本家,越霁抬眼望去,一群人浩浩汤汤往这边走来,连承恩伯夫人也被拉了回来。
为首一男子身长五尺,仪态轩昂,便是苏家大房长子,如今的苏家家主,苏立。
苏立身边仍有几个锦衣华服者,便是是今日赴宴的苏家小辈苏荆及苏荷。再后方是几个家丁,押着个年轻女子和小丫鬟。
女子一言不发,越霁虽只看见她侧脸,仍发觉她双唇紧抿,凤眼压火,背脊僵直,纤白手指死命掐着衣角。
本是个芙蓉面杨柳腰的绝色美人,此刻却发髻松散,手腕处更是被家丁扭打出大块乌青。
越霁笑将起来,她屈指重重地扣了扣奇石,讥讽出声。
“捉拿犯人?本官却不知苏先生何时领了京兆府的差事,定罪捉拿都替我们做了。”
苏立却懒得搭理越霁,他不动脑子也晓得,越霖的一品金麟卫大将军,远比越霁的从四品京兆少尹有分量得多。
因而挥着手上折扇,将扇指向香君,向越霖毕恭毕敬说道。
“越将军,这个歌姬就是杀害我侄儿苏苇的凶手。”
越霖扬眉:“哦?这就是苏先生动用私刑的原因?”
他一字字说得不急不慢,却带着千斤重的压迫感。
家丁惊慌中抬头,欲寻求苏立指示,却恰巧撞上越霖肃杀目光,浑身一震,双手便微微颤抖起来,不敢再用力。
越霁斜眼看向扣着歌姬的家丁,猛地起身,拍掉月白裙角上沾染的显眼青苔,走到越霖身边,竟直接抽出那把青龙剑,将剑尖对着苏立手臂比划道。
“再不让你的家丁松手,就让青龙剑把你的手剁下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