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宇二年,惊蛰。
盛京城淅淅沥沥不停歇地下着春雨,直至今天,终于散去了墨云。
是个难得的明媚春日。
要说今天能有什么新鲜事,少不得提起的一桩,便是忠义伯夫人举办的赏花盛宴。
春花烂漫,欢歌曼舞,诗酒不绝。
不时有欢笑溢出墙外,惹得宅院门口的百姓不顾看门人一次又一次的驱赶,仍然要踮起脚仰着脖子往里张望。
可他们哪里望得到,重重叠叠的高墙里,本应该风光无限的忠义伯夫人,沐浴着温暖日光,却如坠冰窖。
数十只蝴蝶,打着旋儿,翩翩而飞,原是极美的景色。
可当它们都落在了一具尸首上,覆盖了那人血肉模糊的下/身,花香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送入鼻尖,只让人觉得可怖。
更不提她耳边萦绕不散的议论,一字一句,都扎在她心上。
“一定是女鬼干的!”
“长乐街的女鬼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那鬼居然大白天也能杀人,这下怎么躲啊……”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找东西来将苏公子盖起来,送去京兆府!”
忠义伯夫人总算回神,她拧了眉,对身后一群手足无措的小厮呵斥道。
一群不中用的,只晓得围着尸首小声嘀嘀咕咕,任凭尸首在百花园里曝晒许久,也没有人站出来想个补救的法子。
被训斥的小厮们没人按忠义伯夫人的话照做,而是互相张望着。
为首的管事只得往前挪了一步,山羊胡子抖了抖,他抹着额角滴落的大颗汗珠,嗫嚅着求饶道。
“夫人莫怪,不是小的没想到,只是这位公子的死状和坊间传闻的女鬼杀人一模一样,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怒了女鬼啊。”
忠义伯夫人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句蠢货。
她虽然不是抵触鬼神之说那一套的人,但也绝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承认了伯府院子里有鬼。
这话传出去,总有说书人为了夺人耳目,不晓得把忠义伯府编排成什么样子,平白败坏伯府名声。
正巧,有个懒洋洋的女声从苏大公子的尸首方向传来。
“今天日光甚好,就算女鬼,一出现在花丛里,也合该照得灰飞烟灭了,哪里还有法力索命呢?”
这话让忠义伯夫人心里甚是妥帖,众人纷纷朝她望去。
一位少女,梳着飞仙髻,穿着云锦裙,分明是个暖融融的春日,仍然披着件厚实的石青色织锦羽缎斗篷。
周身华贵珠翠,却丝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地上。
她垂着头,乌黑睫毛轻轻扇动,偏着头观察距她仅有一步之遥的尸首。
原来是正处在流言风口浪尖上的越府大小姐越霁。
忠义伯夫人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古怪,赏花宴分明在远处,小病秧子怎么就跑这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越霁忽然伸手往死者脸上摸去,她轻轻一蹭那张发灰的脸,收回手,反手看着指腹,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还有胭脂呢。”
死者身体早已失了温度,脸部肌肉也十分僵硬,触摸起来不知多叫人胆颤心惊,她却镇静得像只不过摸了个普通的干净小面人似的。
胆子倒也真大。
下一刻,越霁却做出更让人心惊的动作。
她看够了死者,轻轻啧了一声,便垂下眸子,伸手解下身上斗篷。
在忠义伯夫人还未曾意识到发生了何事的情况下,越霁随意将斗篷一挥,顷刻便盖住了不瞑目的死者。
那可是女鬼杀的人,就这般不当一回事地遮掩住,她不怕冤死女鬼动怒?
众人皆惧得面如白纸,大气也不敢喘,却无人出声阻拦。
到底不用看见死者那双瞪得斗大的双眸,和血肉模糊的身体,每个人都悄俏松了口气。
顶着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越霁那张无甚血色的白皙面容,依旧没浮现一丝羞涩的绯红。
她从容起身,看向忠义伯夫人,眨了眨一双清亮眸子,不以为意地道:“好了,本官已将尸身盖住,大家不必害怕。”
轻飘飘的一句话,只听她语气,还道是什么替闺中密友随手拂掉身上尘埃的平凡事。
忠义伯夫人眼神闪烁,眉头也皱了起来。
越霁不消偏头,也能发觉管事此刻抖如筛糠,汗如雨下,怕女鬼动怒,又怕女主人骂他竟让越霁在此逗留许久。
真是可怜,她善解人意地开口,替管事向忠义伯夫人解释道:“方才吹了风,想寻个地方休息。结果路上遇见花匠惨叫,越某便前往查探,怎能料到竟是发生了命案,便不得不留下来。多有叨扰,还请伯夫人见谅。”
闻言,忠义伯夫人端庄浅笑,心底却早已开始酝酿如何赶她离开。
“怎么会,事发突然,我还怕打扰了越姑娘休息。”
固然,她们二人之间并无交恶。适才越霁从容不迫的举止,甚至让她生出丝毫赞许。
更别提越霁家世显赫,父亲是正一品的骁勇大将军,兄长又执掌金麟卫,是天底下人又有目共睹的陛下亲卫军。虽不是丹阳郡主那般一等一尊贵的皇室女,但也十分值得结交。
可越霁现在被无数双仇恨的眼睛盯着,那些话语如是刀剑,早将她捅成了筛子,稍有示好,她也会被拉入争端之中。
忠义伯夫人暗暗叹了口气,说到底,文人恨极了越霁的缘故,不过是她踏足了天底下从来只有男子才能踏足的地方——大楚官场。
越霁便是当今圣上即位后,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册封的女官。
即便只是京兆府少尹,一个从四品的小官,在盛京权贵中连名号也排不上,却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天下士子文人同越霁针锋相对,她不过一个小小伯府女主人,自是不敢担上与读书人唱反调的风险,她要名声,绝不许有人寻到机会戳脊梁骨。
忠义伯夫人顿了顿,对越霁颔首,客套且疏离地道:“此地人多嘴杂,亦有些寒凉,实在不适合姑娘落脚,越大小姐且由我的婢女扶着去歇息吧。”
赶客之话被她说得客套且体面,亦明显得叫人难以忽视。
忠义伯夫人对自己的态度甚为满意,毕竟从越霁笑着和妹妹相携而来赴宴时,她便发觉,这位姑娘听不太懂过于迂回的言外之意。
譬如她办赏花宴时预备送去越府的请帖,男子一式两份,给越家两位少爷。女子却刻意厚此薄彼。
越二小姐的帖子,用了盛京城最时兴的撒金笺,熏了茉莉香,磨了松烟墨,写了她最为得意的柳体字。
轮到越大小姐,只敷衍地用了伯府规格最低的便宜纸笺,连内容也草草了事,未曾亲自动手。
饶是如此,越大小姐仍然笑吟吟来了。
不过忠义伯夫人终究低估了越霁的厚脸皮,越霁闻言,眉头紧皱,深有同感地点头,赞同她说此地寒凉的评价,开了口,却是激昂陈词。
“休息不了,越某如今身为盛京百姓的父母官,再苦再难,都得守在凶案现场,不能让任何人破坏罪证,这是本官的职责。”
她一脸慷慨就义的凌然正气,仿佛做出天大的牺牲一般。
忠义伯夫人快被气笑了,年方二九的姑娘,怎么能修炼出自己花了三十几年都没有得到的厚脸皮呢。
这尊大佛请不走,她自己走便是,忠义伯夫人咬牙道。
“既然如此,正巧向大人也在修竹院与几位公子饮酒呢,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今天这桩凶案就交给二位大人了。”
忠义伯夫人提到的向大人,即京兆尹向子安,越霁的顶头上司。
越霁闻言,轻轻磨了磨后槽牙。
前日在京兆府探听向子安口风时,向大人还信誓旦旦放言休沐日绝不出门,更不会花时间应付劳什子赏花宴。
她先前要赖在这儿不肯走,是料想向子安不在,等仵作赶来验完尸,她仍可回府歇息,好歹睡个懒觉再上工。
而此刻,若是越霁动作慢了一步,被向大人逮到,定会忙到第二天清晨,毁掉好不容易盼来的十二个休息时辰。
就算是磨坊的骡子,也总该休息段时间吧。
越霁当机立断,变脸似的敛了一脸慨然,眉间瞬时愁绪重重,将手掩在唇边:“咳咳咳……糟糕,越某太大意,方才冷风一吹,便着了凉,咳咳……现在头疼得紧,就不叨扰诸位了。”
忠义伯夫人被她一番变脸捉弄得无所适从,又听见她动静之大,快将肺腑都咳出来,蹙眉犹豫道:“那……还是叫婢女扶越姑娘去休息?”
“咳咳……夫人的安排甚好。”
忠义伯夫人正欲点头,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将视线绕过越霁,一道修长身影向她走来。
“向大人来得可真快。”忠义伯夫人便笑起来。
越霁嘴里仍假模假样咳嗽着,下意识顺着忠义伯夫人目光,回身看去,心里立即哀号一声。
向大人一身宝蓝色暗紫撒花断面圆领袍,玉簪绾发,环佩悬腰,快步走向她们。身后跟着一名短方脸,寻常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和数十名京兆府官差。
“许久不见,伯夫人还是风采依然。”
他快步向前,不紧不慢地对忠义伯夫人行礼,温声笑道。
他生得俊俏,说话行事更是优雅地像画中人一般:“本官现在有个不情之请,想让夫人以及见到尸首的所有家仆都录段供词,不知道夫人是否方便?”
天底下没人不喜欢奉承话,向子安言辞恳切,语调又和煦亲切,忠义伯夫人很是受用,连眼角皱褶都舒展了些:“自然是方便的,可还有别的需要?”
向子安便又笑道:“还得劳驾夫人约束家中仆人,不得涉足案发现场,仔细破坏了罪证。”
忠义伯夫人忙道:“大人放心,这点越姑娘已经提醒过了,我立即让管事去通知所有家仆,离开花园。”
向大人一双桃花眼颇为赞许地看着越霁,欣慰道:“虽然越少卿入职仅两三个月,但做事章程比许多呆在京兆府数年的老资历还可靠些。”
听见这样的评价,忠义伯夫人有些惊奇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听起来越姑娘在京兆府挺适应的。”
她往越霁看去,去发现病弱少女脸上挂着笑,眸光却微微涣散,不由得道:“咦,越姑娘可是在想凶案之事?”
正幻想着一巴掌将向子安扇倒在地,越霁就被忠义伯夫人叫回了神,发觉两人盯着自己,杏眼眨了眨,越霁腆然笑道:“越某在想向大人说得对。”
“你倒是骄傲,”向子安哑然失笑,发现越霁身后少了个熟悉的身影,“青梅呢?”
青梅是越霁的贴身侍女,越霁理所应当地往向子安身后的官差望去,没见着小丫头的影子,怪道:“自是让她去京兆府报案啊,我还当她和李仵作一道回来呢。”
短方脸汉子便开口:“青梅姑娘来报信后就离开了,跑得比我们都快些,我还以为她早回来找越少尹了。”
两人皆愣在当场。
院子里刮起一阵风,凉飕飕地,要钻进人心窝子取暖。
管事已是抑制不住地发抖,嘴里嗫嚅道:“女鬼……女鬼……定是发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