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主持全军大比武, 争夺晋升名额的消息,迅速席卷了整个禁军大营。 越来越多的士兵们呼朋唤友朝着比武沙场聚集而来,其实不乏许多下层小军官, 甚至还有几个平日里不太合群的指挥使,也跃跃欲试。 不消片刻功夫,校场四周挤满了士兵,人山人海,随行的宫廷侍卫不得不抽调来更多人手,竖起一圈人墙,将过分热情的禁军们阻隔在外围,以免发生意外冲撞了皇帝。 内场之中,先前被萧青冥喊出列的二十多个自告奋勇的禁军,已经陆陆续续准备好。 除了陆知和发型“出众”的凌涛外, 剩下的人中,普通底层士兵占大半,另外还有七八个百长和伍长, 以及两个个指挥使,明显是冲着都统的空缺而来。 虽说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指挥使的身份,跟一群下层士兵打成一团, 实在有些跌份, 但皇帝和那些高官们都看着呢,这样崭露头角的机会, 也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一次。 升官发财,获得大人物们的赏识, 试问谁人不想?万一走了狗屎运, 一朝被皇帝看中, 成为秋副统领那样的天子近臣,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了。 获得首轮比武资格的众人摩拳擦掌,外围禁军们看着他们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亦是心痒难耐,激动不已。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一炷香被点燃,候选者们同时入场,瞬间开始了一场大混战。 他们每个人都不许拿兵刃,赤手空拳地肉搏,很快,众人在乱战中逐渐表现出迥异的个人特质和能力。 有的人身壮力强,铁塔般的身躯一看就不好惹,一拳下去就是一个沙坑;有的人长得精瘦,擅长腾挪,灵巧应变,游走在人群中间,看准机会,出手就直逼对手的破绽。 有的讲究策略,抢先打击看上去最弱的,有的工于心计,吆喝众人先围攻强手。 陆知和凌涛,身为曾经的军官级别,同时具备优异的身体素质和丰富的战斗经验。 尤其是凌涛,他干脆脱去上衣,露出一身隆起的腱子肉,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打到兴头上时,怒目圆睁,凶神恶煞,没过多久,他周围几乎没人敢靠近。 另外一名指挥使也尤为引人关注,他武艺高强,下盘相当扎实,在众人混战之中越战越勇,如鱼得水。 就算面临四五人围攻,也能凭借强悍的力量和高超的招式胜出,更兼具一股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铁血气势,一度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引得喝彩声不断。 校场比武热烈,周围士兵们看得热血上涌,看到精彩处,巴掌都恨不得拍红了。 不远处的看台上,萧青冥和喻行舟的座椅挨在一起,另一边则是目前的禁军最高统帅黎昌,座椅旁的小桌放着瓜果和茶水, 喻行舟看得专注,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击着扶手边缘,目光随着校场拳拳到肉的精彩搏击而流动,面上隐隐带笑,颇有些兴味盎然。 与早朝时在朝堂上沉稳且严肃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不再绷着,整个人松快下来,连带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几分,手里居然抓了一把瓜子,咔嚓咔嚓津津有味地嗑。 萧青冥默默用余光瞥他,这一幕实在似曾相识。 昔日年幼时,他们两人时常乔装便服偷偷溜出皇宫,跑到城隍庙附近的大戏楼看戏或者看人比试摔跤。 喻行舟最常点的戏是《竹马绕青梅》和《关公单刀会》,萧青冥爱吃甜食,各种小点心点一桌,但是他每种只啃一口浅尝辄止。 喻行舟就挨着他坐,看到喜欢的剧目时,就会一边看一边嗑瓜子,一定会把整碟都嗑完,还要把瓜子壳整整齐齐摆好才肯走,也不知什么毛病。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喻行舟微微侧过脸,萧青冥立刻装出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聚精会神观看比武。 直到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的掌心叠着几颗白嫩的小瓜子儿。 “陛下,要吗?” 萧青冥忍不住道:“……你还是这么爱吃这个。” 喻行舟一怔,漆黑的瞳孔注视他半晌,见他不再说话,便默默收回手。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校场一角,眉梢动了动,道:“不知陛下更看好谁呢?” 萧青冥闲适地靠在椅背上,随手一指:“那个叫陆知的,果然有点本事。” 相较凌涛的威猛,陆知显得更为谨慎,他低调地呆在校场边缘,很少主动出击,但试图过来挑衅他的,都被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战到酣处,他的上衣也早已不翼而飞,倒三角的肌肉线条起伏,汗水淋漓,直到二十多人仅剩不足十人还站着时,他依然能保持匀称的呼吸,和充沛的体力。 喻行舟看一眼烧到只剩三分之一的香,道:“臣倒是更看好凌涛,若在战场上领着士兵们冲锋陷阵,倒不失为一员猛将。” “哦?”萧青冥玩笑道,“原来老师喜欢那样的?” 喻行舟:“……” 他抿了抿嘴,意味不明地朝他投去一眼,一本正经道:“臣不喜欢。” 萧青冥故意曲解:“你不喜欢看猛士比武吗?”连瓜子都磕上了。 喻行舟挑了挑眉:“那陛下喜欢哪样的?探花那般文弱小意的?” “……”萧青冥立刻把脑袋转了过去,只当没听见。 两人几句话功夫,一炷香已经快要燃尽。 最后场上只剩下三个人还顽强地站着,其他人不是投降认输,就是爬不起来无力再战,三人正是陆知、凌涛和那名指挥使。 铜锣声响起,宣告比武结束,数千名围观的禁军立刻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 “瞧见没?中间那个秃头的,好像只是马厩里刷马的,居然这么厉害!” “这就叫真人不露相,旁边那个瘦一点的,之前还是从燕然人的俘虏营出来的呢,听说以前是幽州军的……” “那位不是三营的李指挥使吗?万一陛下升了他的官,那岂不是要成都统了?跟他现在的上司平起平坐,你们看见没?三营的都统脸都黑了!” “我好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敢上,要是我也能……” “醒醒吧你,看看地上那些鼻青脸肿的,你打得过人家吗?” “那好歹我也上去露了脸,总比在这里羡慕别人强!” 萧青冥从座椅里站起,摆了摆手,书盛怀抱拂尘,立刻扬声示意三人上前。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众人不约而同屏声敛气,向他们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等待最后的封赏。 陆知、凌涛和李指挥使一时也找不见上衣,只用手背随手擦了把汗,便快速上前,三步并作两步,在看台前齐齐低头跪倒,向皇帝行礼。 看台上的文臣们看着几人袒胸露背、汗流浃背的样子,纷纷露出不忍卒视的表情。 “果然是粗人武夫,陛下当面,成何体统。” “陛下如此轻易提拔武人,叫那些勋贵都统们怎么想?只怕别人口服心不服。” 萧青冥完全不理会这些人背后暗搓搓的议论,他示意三人平身,笑道: “诸位不愧是我大启勇武军人,所谓锥处囊中,其锋必现,恭喜三位脱颖而出。” “谢过陛下!” 萧青冥观察着三人神色。 凌涛面色涨红,既愧疚又激动,陆知面上强自镇定,抱拳的手指却隐隐带着几分颤抖,李指挥使年近四十,最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头一遭被皇帝亲口赞赏,同样心潮澎湃,容光焕发。 萧青冥道:“你三人,一人是指挥使,两人为普通士兵,朕曾有言在先,首轮胜出者可破格提拔,指挥使特擢升为一营都统。” “陆知、凌涛,个人勇武无可争议,亦曾有功于国,特赐二营指挥使。” “望尔等往后奋勇当先,忠勇报国。” 一介底层士兵竟然一跃成为指挥使! 周围禁军们听到如此厚重的封赏,皆尽振奋激动不已。 陆知等三人同时愣了愣,继而内心怦怦直跳,欢喜雀跃不可言说。 虽然早就有此妄想,眼下亲耳听见,他们依然感到不可置信,恍如置身梦中,被天降一块大馅饼砸中。 直到书盛小声提醒他们谢恩,三人才如梦初醒,从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急忙再次拜倒: “末将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面八方火热的眼神,几乎把三人的背影戳穿。 无数禁军士兵们捶胸顿足,生恨方才没那个胆量站出去参与第一轮比武,仿佛只要他们下场,优胜者必定就是自己一样。 就连台上的几位近臣和武将们,都忍不住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三个幸运儿。 这样的机遇,一辈子都难得有一次。 张束止悄悄向凌涛竖起拇指,得到后者百感交集重重的一点头。 由于比武只是点到为止,并未造成过分重伤,萧青冥同时从中再次挑选了几名有过突出表现的士兵,赐了数名伍长、百长,其余人则赏赐金银,最后命人将其他参与比武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就医。 没想到输的也有赏赐,四周围观的士兵们议论得更加兴奋,越发按耐不住了。 在皇帝亲口宣布明日比武继续时,人潮的山呼声达到了顶峰,几乎要把大营掀翻。 第一轮比武,对大部分人而言可谓皆大欢喜。 萧青冥兑现了自己战前的承诺,极大鼓舞了禁军士气,保住了秋朗,顺便还赚了个体恤将士、赏罚分明的好名声。 最重要的是,将军队的将官任命大权,顺势而为收拢在自己手里,在万千底层士兵的拥护下,文臣们没有插嘴的余地。 唯独那些勋贵武官是今日唯一的输家,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损失了几个同僚,还在自己手下的士兵面前,威严扫地,领着人气势汹汹而来,灰头土脸而去。 ※※※ 当晚,徐都统和他周围一众军官默默回到自己营中,人人脸色皆不好看。 徐都统恨恨一拍桌子:“今日实在失策!本以为十拿九稳,必定能逼得皇帝退步放人,没想到,那位居然早有准备!” 另外一个都统惴惴不安道:“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有意要下套对付我们?今日之事,我们完全被陛下牵着鼻子走。” “可不是吗?若只凭空额这件事,就要定我们吃空饷的罪,那个秋朗根本没有胜算。只要他敢说,我们必告他一个诬告之罪!” “谁知道陛下压根提都不提此事……” 其中一个都统想了想,道:“末将倒是觉得,此局是我们略胜陛下一筹!” 一众将领眼前一亮:“这话怎么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道:“大家想想,从一开始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希望陛下不要追究空饷一事,得过且过,一切如常吗?” “现在,我们的目的不是达成了吗?那个秋朗没有死咬着空额一事不放,陛下也没有要将此事追查到底的意思,反而安抚了禁军,安抚禁军,不就等于安抚我们吗?” 听了这番分析,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诸位试想,今日我们带着大群人马威逼秋朗,不就如同变相威逼他背后的陛下?可是陛下他没有惩罚我们!反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徐都统也想明白了,眼中精芒闪烁,重重点头:“不错,虽然陛下惩治了一营二营,此举可看做是为保全秋朗,不得已而为之,否则的话,今日该被罚的,就是陛下的爱将了。” 他哼的一笑:“皇帝终究还是知道轻重,对我等有所顾忌的。看来,今日之局,我们与陛下扯了个平局。” 其他几个都统同时露出笑容,奉承道:“还是徐都统心思缜密,日后我们可以心安了。” “便是靠那比武,得了几个都统和指挥使的位置又如何呢?若不肯听我等号令,那位置又能坐稳多久?” “正是如此。” 徐都统正暗暗自得,忽而瞥见后方的手下指挥使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一沉:“左四,你说说。” 左手只有四根指头左四愣了愣,勉强回过神,应付地点点头:“都统说的是。” 徐都统顿时有些不悦,他皱着眉不说话,只把他看着。 没成想,等到的不是手下指挥使的小意赔笑,反而是一声不冷不热的提问。 左四淡淡道:“明日大比武,想必不少人觊觎最后那个空缺的二营都统之位吧?若是再有一个指挥使参加比武得胜,那个位置,陛下会继续给吗?” 此话一出口,营帐中顿时为之一静。 几个都统和指挥使们的神情,各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方才再如何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也改变不了今天有一个指挥使,一朝鲤鱼跃龙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事实。 三营都统肺都要气炸了,那个李指挥使正是他的手下,兢兢业业替他干活十多年,自己自问待他不薄,没想到一声不吭的,在全禁军面前大出风头,被皇帝亲自提拔。 这样的荣耀,如何不叫人嫉恨? 三营都统脸都没处搁了,只怕全禁军都要看他笑话。 徐都统眯起双眼,冷冷盯着左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左四缓缓拂过曾经为这位上司断掉的小指缺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末将跟随都统您,也有快二十年了。昔年您曾承诺过,若将来有空缺,必保末将往上更进一步。” 左四缓缓环视周围,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何不为自己一争?总好过,被莫名其妙什么小兵,爬到自己头上来好吧?” 他冷笑一声,提着佩剑就离开了营帐。 在他走后,其他几个指挥使越发神色尴尬,但眼底也隐隐有蠢蠢欲动之色。 这些空缺的官位,如同一个个胡萝卜,就那样吊在众人眼前,每个人都能看见,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自都统以下,对所有人都有吸引力,唯独对他们几个老资格的勋贵都统不利。 徐都统看在眼中,脸色铁青,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难道这些……都是陛下早就预料到的吗?” 就在徐都统心慌意乱,忐忑不安时,类似的上司与下属的冲突,同时爆发在了好几个营帐中,更有甚者,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 按禁军的军制,将领往往对下属有绝对的控制权,若是性格懦弱的手下,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凡中层军官稍有野心,这种单方面的压迫和掌控关系,就会变成长期的积怨。 被长久压制的死水,一旦有了出口,必有井喷之时。 ※※※ 皇宫,御书房。 萧青冥揉了揉胳膊,放下朱笔,蹙眉看着跪在他面前的秋朗:“起来吧。今日之事,非你之过。” 秋朗紧紧抿唇,冷硬的侧脸线条绷出颧骨的形状,沉默半晌,微微垂下眼睫:“陛为何不对那些败类动手?他们说的都是颠倒黑白的鬼话。” 他暗自瞥了一旁老神在在的莫摧眉一眼。 后者冲他挑了挑眉,笑吟吟道:“可别看我,我只是执行陛下的命令,陛下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陛下让我只去那两个都统家,我就绝不多跑一个。” 秋朗挪开视线,不屑一顾。 萧青冥隐隐感觉这两个英灵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颇为意外。 他靠上黄花梨木椅椅背,那里垫着书盛放的一个柔软的锦绣靠垫,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 “朕昔年曾猎一头鹿,箭头射中了它的后腿,它倒在那里,不能动弹,就在朕上前准备拿下猎物时,这只受了重伤的鹿突然暴起,鹿角撞伤了我的胸口,跑了。朕不得不修养了好些时日。” “从那时起,朕就明白,一旦要出手,必定得一击必杀,决不能给猎物任何反抗的机会,否则,后果未必是自己能承受的。” 萧青冥顿了顿,秋朗和莫摧眉都望着他。 他话锋一转,朝秋朗道:“明日比武,你也上场吧。” 秋朗一愣,以他的实力,一旦下场,其他人都只有横着出去的份,他不明白皇帝此举有何意义。 莫摧眉眼珠微动,神采奕奕望着年轻的君王,跃跃欲试:“陛下,那臣也可以吗?” 萧青冥轻轻一笑:“当然。就让禁军和朝野上下都给朕睁大眼睛看看,你们的实力。” “日后,谁敢轻视于你们,便如同轻视朕!” 两人同时面露动容之色,秋朗动了动嘴唇,握紧了腰间佩剑,没有说话,唯独眼神再次变得坚毅起来。 莫摧眉屈膝跪在他身侧,面朝君王顺从低下头颅,嘴角弧度优雅,言辞极尽恭敬谦卑:“陛下的命令,即是臣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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