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紫极宫。 “你说什么?” 陈太后霍的站起身,精心描过的细眉此刻愤怒地扭曲着,身上佩戴的珠玉坠饰撞得叮当作响。 “你要削减哀家宫中用度,分给那些粗鄙武夫?皇帝,哀家看你这几日是得了失心疯,不如唤太医来看看!” 陈太后气到极点,言辞极为不客气。 瑾亲王萧瑾坐在一旁默默饮茶,目光若有若无落在萧青冥脸上。 秋朗照例沉默立在龙椅斜后侧,内侍们侍立在旁,书盛和趴在地上的内务总管太监,以及被太后叫来的礼部、户部两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萧青冥端起茶盏低头啜饮,漫不经心纠正道:“是整个皇宫统一削减用度,现在是非常时期,眼看燕然二十大军就要到城下了,朕与宗室,都需以身作则。” “太后放心,您所居的宁德宫只是象征性削减点边角料,不会让您生活不适的。” “什么边角料?蜀州开春送来的蜀锦,马上要裁制新衣,还有淮州上供的螺黛,宁州上供的碧螺春,统统没有了!” “皇帝是打算让哀家穿着去年的旧衣,喝着陈茶,神容憔悴的度日吗?” “还有膳食,居然只剩那么几碟,你是想饿死哀家吗?那些珍贵的贡品,那些莽夫也配享用?” 萧青冥伸出一根手指:“早膳,燕窝三鲜汤、什绵鱼翅、煎烂拖盖鹅、蒸猪蹄肚、两熟煎鲜、冬笋鸭丝。”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午膳,胡椒醋鲜暇、烧鹅、烤羊头蹄、酸醋白血汤、五味蒸鸡、元汁羊骨头、糊辣醋腰子、蒸鲜鱼、五味蒸翅肋、羊肉水晶角儿、丝鹅粉汤、三鲜汤……” “至于还有数十道更加精巧的晚膳,朕记不住了。” 萧青冥从龙椅起身,绕到太后面前,他身高比陈太后高出一个头,眼神带俯视的冷然。 “你知道那些正在守城,为太后出生入死的士兵们吃的是什么吗?” “一小口的肉沫炊饼,就能让他们高兴好几天。” 陈太后不耐烦地别开脸:“那又如何?君为君,臣为臣,天下本就是萧氏的,给他们俸禄粮饷,守护皇族,效命君王自然天经地义。” “皇帝对哀家如此咄咄相逼,是不是想故意气死哀家?” 书盛和内务总管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了,而礼部、户部尚书生恨自己生了一双耳朵。 就连瑾亲王都忍不住起身劝道:“太后,眼下两军交战局势不利,陛下也是没有办法,您别气坏了身子。” “臣弟那还有些陛下赏赐的贡品,不如太后先将就着,日后再补上便是。” 陈太后犹自怒色未消,讥讽一笑:“连瑾亲王都知道尊敬皇嫂,哀家的皇儿却只知欺辱我孤儿寡母。” “青宇为你挡了一箭,你可有去看过他?让你走你偏不走,现在反而一门心思从我们手里搜刮,给你自己挣名声!” “你今日能削到哀家头上,明日就能掠夺百官家财!” “君王不孝,该当何罪?” 这话说得极重,众人吓了一跳,按伦理孝道,皇帝势必要跪下给太后请罪了。 礼部尚书崔礼皱起眉头,太后小题大做特地叫他二人来看这一出戏,无非是想拉拢主和派逼皇帝让步,与燕然议和。 可是经历过这几日,他可不认为皇帝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的摆设。 只是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糊弄的,这么多宫人在场,要不然半日,这里发生的事就能传遍皇宫。 萧青冥既没有动怒,也没有请罪的意思。 他只是淡漠瞥她一眼,腰间天子剑骤然出鞘,寒光掠过几人眼前,惊得脸色煞白一片,连一向淡定的秋朗都紧紧盯住了他。 陈太后惊叫一声,吓得连退三步。 瑾亲王在她身前护着她,眼角的艳色此时也只剩下惊愕的浮红:“陛下!您——要做什么?” 户部尚书钱云生的小肚子都要弹起来,两只胖手飞快挥舞,与崔礼同时大叫:“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到来。 萧青冥左手握住剑刃,用力握紧,鲜血霎时间顺着锋利的剑锋滴落,被他用一只空碗接住。 殷红的血渐渐铺满碗底,他收起剑,随手搁在一旁,用那只血淋淋的手端起碗,举向太后,唇边泛着一丝沉冷的笑意。 “朕一心为了京城安危着想,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太后既然认为朕不孝,饿着了母亲,今日朕只好滴血喂母,以表心迹。” 皇帝竟然自伤龙体,滴血喂母! 这种事闻所未闻,在场无论宗室、大臣还是宫人,统统被惊得丧失言语。 陈太后吓得花容失色,玉指颤颤巍巍指着萧青冥,脸色难看至极。 书盛最先反应过来,慌慌张张道:“陛下,您的手——快来人,还不去请太医!” 他快速接过皇帝手里的碗放到一旁,又是着人拿热水毛巾,又是捧着那只淌着血的手大惊小怪。 他十足夸张的表情,活像死了亲爹般心疼:“哎哟,流了好多血,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太后与您母子连心,您的龙体有所损伤,太后又怎能心安呢?” 陈太后一噎,脸色青了又白,半晌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礼部、户部两位尚书赶紧说了几句保重龙体的话,隐隐对太后投去不赞同的目光。 瑾亲王萧瑾亦是一脸动容之色,他皱着眉头,上前查看皇帝的伤势,见指腹和虎口各一道深切的伤口横贯手掌,血流不止,十分吓人。 “陛下冷静。”萧瑾犹豫一下,眸中流露出几分对晚辈的关切,“左右不过是几顿吃食和些许贡品,陛下心忧战事,宫中若有缺口,宗室这边多少能凑些孝敬宫中。” “陛下千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自损龙体,更不该因此伤了母子情分。” 萧青冥微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记忆中这位皇叔乃宗室之首,先皇最信任的弟弟,给他掌管宗室财权。 瑾亲王平日深居简出,不喜与旁人亲近,只纳过一个妾室,好不容易诞下一双子女却难产而亡。 一个孩子先天体弱不到满月就夭折,另一个养到八岁,大病一场没救回来也去了,瑾亲王万分悲痛,至今再不曾娶妻生子。 萧青冥忽而伸手牵住瑾亲王的衣袖,低低地道:“多谢皇叔,朕知道,皇叔还是心疼朕的……” 萧瑾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想扯回衣袖,不料牵动了伤口,萧青冥嘶地抽了一口凉气,萧瑾顿时僵在原地不动了,一双细长的眉紧了又松。 萧青冥改为用另一只手去握他的手腕,对方想挣开,被他牢牢握紧。 他叹了口气,用极轻的声音道:“父皇去的早,那年朕才十七岁,不过是个大点的孩子,早年父皇政务忙碌,很少让朕承欢膝下,母后又早逝,细想起来,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朕也时常盼望寻常人家天伦之乐,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国政与孝道两不误的皇帝……” “从前,朕总想亲近皇叔,也是因为皇叔十分肖似父皇,朕自然孺慕,可惜每每让你烦恼,是朕的不是,以后不会了……” 萧瑾讶异的目光落在他落寞的眉宇间,手腕终于不挣扎了,改为轻抚他的手背,声音不觉放缓许多: “陛下近日看着,比之过去,已十分勇敢,先帝和先皇后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萧青冥隐晦地朝太后投去一瞥:“可是太后对朕……” 萧瑾会意,低声许诺:“陛下放心,皇叔自会安抚太后,必不让陛下难做。” 两人正亲密地说着话,那厢新上任的太医白术终于拎着医箱匆匆赶到,同行而来的还有一身玄黑云锦官服的喻行舟。 喻行舟的视线在这对叔侄身上停顿一瞬,又落在萧青冥的手上,慢慢蹙紧了眉: “陛下,眼下正当战事吃紧之时,若是您受伤的消息传扬出去,轻则挫伤士气,重则让敌人趁虚而入,此间利害,干系甚大,谁都担不起责任。” 陈太后脸色又是一白,虽然殿上无人敢责怪她,但那种若有若无的谴责眼神,叫她坐立难安。 她一口气哽在胸口,只觉百口莫辩——又不是她叫皇帝自己割血的! 明明是皇帝削减用度不孝在先,怎么都来指责她的不是? 就连她叫来的瑾亲王和两部尚书也不为她说话。 陈太后心一沉,悻悻说了几句叫皇帝保重的场面话,飞快地走了。 白术麻利地给伤口清理又上药包扎,忧心忡忡道:“此剑极为锋利,陛下近日千万不可使用这只手抓握。” 有这么严重? 萧青冥瞥了白术一眼,有意无意动了动手指,立刻似真还假地呼一声痛。 一左一右两双手同时伸过来。 瑾亲王占了位置的便宜,比喻行舟快一步捧住皇帝受伤的手,轻柔地吹了吹,无奈道:“陛下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不肯听太医的话?” 小时候?萧青冥目光微动,看来这位皇叔是真喜欢小孩子。 喻行舟垂下眼睫,双手默默缩回袖中。 萧青冥转头对正在开药方的白术道:“朕这点伤用不着名贵的药材,战事要紧,太医院要把备用药材都拿出来,尤其是外伤药。” “对了,朕让你训练一批胆大心细的宫人学会基础包扎应急的事,千万上心,这几日就要派上用场了。” 白术点点头,正要答话,瑾亲王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陛下,太医和宫人都是侍奉皇室的,您怎么能让他们去前线呢?更何况您还伤着,万事自然要以您的安危为先。” “唉……”萧青冥长长一叹,用空着的手捏了捏额角,“皇叔有所不知,燕然来势汹汹,而朝廷国库空虚,缺钱少粮,只好拆东墙补西墙,能节流一些是一些。” “毕竟京城危在旦夕,跟大家的安危比起来,朕做出一些牺牲又算的了什么呢?可惜太后却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萧青冥越说声音越低,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若是父皇和母后还在,朕就有人疼着护着了……” 瑾亲王沉默片刻,犹疑着抬手抚过他的发顶。 萧青冥回过神,冲他疲惫一笑:“皇叔不必担忧,倘若有破城那一日,朕必定派人护送你和太后还有青宇南下。” 瑾亲王摇摇头:“陛下切莫苦恼,拱卫皇室也是宗室职责,既然缺钱少粮,皇叔便去筹措一些,虽不多,筹到十万两还是可以的。” 十万两! 他的内帑才一千两,一下子翻了一百倍,不愧是宗室的钱袋子。 这些年其他州府拖欠粮税,导致国库空虚,户部抠抠索索,发个军饷都拖欠,有了这十万两,他可以干很多事。 萧青冥握住他的手腕,双目炯炯:“皇叔,你对朕真好……” 喻行舟在一旁冷眼旁观,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袖口,冷不防轻咳了一声。 瑾亲王有些尴尬地抽回手,退后一步:“陛下,臣这就去安抚太后,筹措粮饷,不打扰您休息了。” 礼部尚书崔礼和户部尚书钱云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也很想跟着离开,可惜皇帝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告辞。 待瑾亲王离去,萧青冥脸上的温情脉脉转眼淡去。 他随手将那盛了血的碗端起来,一股血腥味瞬间盈满鼻间,过于发达的嗅觉立刻发出抗议。 “白术,”萧青冥晃荡着碗,挑起眉梢,“朕的血可有什么用处吗?” 白术一愣,老老实实地道:“古人有言,血气者,人之神也。失血死,补血活。陛下既是真龙天子,陛下的血乃龙血,自然又比凡血更高一筹。” “若以之为药引入药,即便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清目明神,乃世间罕有的大补珍品。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 萧青冥直接打断他后面的话:“既然血都割了,不如制成血引红丸,给太后送去,免得浪费了朕的一番心血,老师,你觉得呢?” 喻行舟摇摇头:“陛下若是当真送去给太后,岂非要把滴血喂母的事做实了?会引来多少风波和闲言碎语?太后是不会服用的。陛下大可不必说这些气话。” 萧青冥慢条斯理道:“总不能让朕白白流血吧?” 喻行舟闻弦歌而知雅意:“既然如白太医所言,天子龙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若是赏赐给这次保卫京城中做出大贡献的臣子,必定能激励人心。” 说着,他目光淡淡扫向下面的崔礼和钱云生两位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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