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的直播内容是提前录制好的, 一两条的缺德评论,并不妨碍直播的运行。
云归小小地吐槽了一句,就重新凝神, 关注起接下来的发展。
这场直播的关键词是:学校。
借助自己身为学生的便利身份,云归就地取材,直接让系统在自己的学校拍了好几版视频。
在云归看来, 自己目前就读的这所学校,本身就很有代表性。
从全市排名上看,这所初中的教学水平, 和历年成绩, 大概出于中游位置。
——就是那种细数本市好学校时,绝对不会把它放进第一梯队, 但别人提起这所学校的名字时,本地人也会恍然大悟一下:对对对,它也得算上。
作为一座历史还算悠久的老校,学校校区在十五年前彻底翻新过一次。
十五年过去,曾经崭新气派的教学楼, 也不免镀上了一层岁月的风霜,却因此更加融入周围的整片建筑群。
换而言之,学校的建筑水平,也间接体现了这座城市的平均建造水准。
除此之外, 还有教学楼门口摆放的地球雕像,有调皮的学生在地理考试前给它供了一瓶饮料、展示板里的月考荣誉榜, 第一名的女孩用了一张漂亮的生活照……
尽管在接下来的直播里, 它们只被用来作为一闪而过的画面垫材。
但云归在审片的时候,仍然一帧一帧地保留了这些细节。
“不用剪掉吗?”系统征询云归的意见,“您这次直播的主题, 并不是学校风俗考吧,插播这些细碎的镜头,会不会转移某些观众的注意力,造成主次不分的误会?”
云归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坚决道:“不要删,留着它们。”
稍微停顿了一下,云归又补充道:“我想用这些画面,来增添一些‘真实感’和‘代入感’。”
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水镜中呈现的雷霆与火焰,并不能作为天罚,淹没这座小小的城池。
而天上麦田的丰收,也无法变成香喷喷的稻米,凭空转移到他们的饭桌上。
到了那个时候,天上那个整洁的、虚幻的、美好得让人感觉不真实的世界,除了成为晚间的娱乐节目,还有闲谈时自嘲的话题外,还有什么用呢?
“我不想让人们觉得,这个世界距离他们很远。”
云归慢慢地剖析着自己的心声:“我想让直播中的世界,成为一个可供追逐的道标。”
所以在直播了孵化场内容后,段璟娘立刻开始着手打造养鸡场。
在本次直播学校后,云归的“文武堂”计划也会提上日程。
但只有这些还不够。
她还要填充什么,能让大家觉得,天上那个世界也是真实的、亲切的?
——同时在潜意识里,也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的道路是可信的、可学习的?
那就是……
“……细节。”云归喃喃道,“大量的、琐碎的、在直播里或许一闪而过,但其实已经被人脑捕捉到的细节。”
就像是观看一场电影时,人们往往不会特别关注男女主角谈恋爱时的背景色——街道、行人、公园的长椅、一棵古老的银杏树、透过凝结着冰凉水珠的夏日饮品杯子,看到的排起长队的街边小店……
但如果整部电影全程在绿幕下拍摄,后期全靠合成,这种没有丝毫生活气息的影片,一定会让人感觉生硬不自然。
云归就是要靠一帧帧足够生活化的痕迹,拉进直播和观众间的距离。
水镜可以高高地挂在天上。
但那个美好的世界,却要映照在人心里。
“物质水准不一样,文化基础不一样,但即使跨越时代和空间,人类最原始的感情,总归是相似的。”
现代,穿梭在校园里的师生们,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本身存在的痕迹,就像是一朵朵无意间开放的花儿。
而云归,就是那个编织好花环,再把它们传递到彼岸的信使。
云归解释得并算不多。
但和她朝夕相处,对云归的性情已经有所了解的系统,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
系统轻轻地笑了一声。
“宿主。”
“嗯?”
“您经常感谢我,为我帮您剪辑短片、翻译语言。”
云归自然而然地说道:“当然,若是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岂能进展的如此顺利?”
“但在我看来……”
系统温和的语调里,带着由衷的叹服之意。
“您才是那个世上,最优秀的翻译官啊。”
***
恒朝的观众们,或许并不能体会到云归剪片时,字斟句酌的苦心。
但用来垫场的那些画面,已经无声地被他们的潜意识捕捉,像是一粒白沙,沉没到冰山之下,等待着再被翻起的时刻。
几个快闪的片段后,镜头一转,对准了云归平时上课的教室。
当然,云归特意嘱咐系统,拍摄时别把她录进去。
倒不是她格外珍惜自己的肖像权。
主要是,暨云城里不少人都认识她。
——“云家的小女儿,竟然出现在了天上”。
一旦暨云城里传出这样的流言,这面来历莫测的水镜,就会立刻沾染上难以抹消的政治意义。
无数人将抓住云家和段璟娘,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解读出他们想要解读的东西。
水镜画面中,传出朗朗读书声。
少年少女们坐在教室里,一个个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皮肤充满弹性。
一双双从未挨过饿的眼睛里,带着用和平与富足浇灌出的快乐天真。
这些生动活泼的少年少女们,在第一时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就是……天上的学堂吗?”
有人憧憬地喃喃道:“原来读书的地方,是这样的啊……”
还有长着一大把胡须的老头子,第一时间就被触碰到敏感的雷达。
“男女七岁不同席。一群都快成家论嫁的郎君和女郎,居然厮混在一起,简直成何体统!”
没错,虽然八年级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但以恒朝的价值观评判,他们已经是快要成家的人了。
老学究大发脾气,他的子孙就只好打起圆场。
“父亲暂且息怒。《论语》亦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实在不必太过苛责啊。”
谁知一听这话,老学究更生气了。
“正经书堂,怎么能拿来跟春日野游相比?何况看看这些人穿的都是什么?”
“——这是春服吗?啊?世上哪有这样的春服啊!”
这一回,连试着为水镜说话的子孙,都不由得默然一瞬。
确实,世上没有这么怪模怪样的春服。
——尽管它的名字,确实叫做春季校服。
无论男女,一律穿着浅蓝色的棉短袖、两条胳膊大咧咧地露着。衣裳的胸口处,一律绣着一个统一的标志。
衣服本身并无层层叠叠的系带与丝绦,上衣甚至短得只到腰部。
对着学生们的校服装束,暨云城的士族观众们,再一次陷入了熟悉的怪圈。
是的,就和上次参观孵化场时一样。
他们习惯的那一套规则,在水镜呈现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参考价值。
比如现在,他们根本判断不出这群学子们所处的阶级。
——既然能读得起书、认得起字,那就应该知道礼仪。
哪怕是以恒朝的“寒门庶士”对标,处于这个阶层的人,家里至少会有二三仆役、几块能够收租的薄田、或许还握着一两间商铺的地契。
这种人怎么会像黔首黎民一样,穿着短衫,露着胳膊,也丝毫不觉得羞愧啊!
看看他们的皮肤,绝对不是在太阳下晒了一天两天了!
这他妈颜色都晒分层了!
相比于士人们的迷茫和纠结,百姓的关注点就要直白的多。
……也离奇得多。
最起码,云归在制作这场直播之前,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发展。
“……”
她看着后台飞快刷新的评论区,犹疑地叫了一声:“系统?”
单从语气上来听,好似有点怀疑人生。
但系统对云归表示理解:“我在您身边,宿主。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
“倒不是……这个怎么说呢……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云归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难道是我来到现代社会太久,跟恒朝脱节了吗?”
云归不可思议地问道:“我剪片的时候,是真的没反应过来……所以说,他们为什么会怀疑我的同学们是一群内侍黄门啊!!!”
是的没错,百姓们的主要关注点,集中在这群少年们的头上和脸上。
云归刚刚来到现代时,也曾为现代人的发型感到迷惑。
但生活了这么久,她已经习惯了此地男人多数剪短发、不蓄须的习俗。
……但恒朝百姓们不习惯。
另外,学校里正处于发育期的小男生们,一般都会借用父亲的剃须刀。
大多数男生,都不会让自己唇上新长出的胡须彰显存在感,以免被损友嘲笑。
这就造成了第二个误会。
在恒朝,留胡子是一种风尚、是一种男子气概的展现。
胡子长得好看的人,将会得到“美髯公”的夸赞。
而“髡刑”——也就是把人的头发和胡须全部剃掉——则是明文写在律法书里的一种刑罚。
不是很痛苦,但在大众观念里,这种惩罚非常的侮辱人格。
而现在,一群“被侮辱了人格”的小少年们,正坐在教室里进行早读。
神采飞扬、眉飞色舞、语气铿锵,偶尔还趁着老师不注意,互相传个纸条什么的。
观看直播的百姓们:“……”
你们为什么这么骄傲啊!
也就是恒朝社会不联网,不然评论区里会瞬间出现几百个宇宙猫猫头jpg.。
鉴于如此大规模的“髡刑”现场并不常见,很快就有大聪明挺身而出,提出了第二种设想。
“或许,他们并不是被剃去胡须,只是没长胡须?”
这个猜测虽然有点大胆,但却容易接受多了。
但什么人会不长胡子呢?
那当然就是——为宫里服务的那群人啊!
某个见多识广的闲汉一拍大腿:“听说宫人都要通晓文字,宫里还专门设有内书房……我明白了,这所‘学校’,就是专门给黄门宫女们读书的地方吧!”
“怪不得他们不禁止男女同席。”
“黄门和宫女,就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又能闹出什么事来啊!”
对上了,逻辑完全对上了。
想通了,恒朝的百姓们彻底想通了。
只留下云归呆呆地坐在书房中,看着眼前飞快刷新的评论区,发现大众呼声已经一歪一千三百里,狂奔向某个她想都没想过的离谱方向。
云归:“……”
从出生到现在,十几年来,云归第一次感觉如此的无措、无言、无话可说。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