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行人来到地下车库, 云归这才第一次看见喻妈妈的座驾。
那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里面收拾得非常娴雅整齐。
这几天里,云归借用医院wifi, 刷手机视频,已经看见过很多汽车相关的内容。但能亲自上去坐一坐,这还是第二次。
顺便一提,她第一次坐汽车,还是在拐卖现场被警察发现, 匆匆抬上救护车那回。
云归当时失血过多,视野一片模糊。印象里, 她只听到耳畔一阵滴滴乱响,半梦半醒就到了医院, 根本没来得及好好体会。
注意到云归谨慎又好奇的眼神,喻妈妈无声一笑, 转身抱起了喻亭亭。
“来,亭亭, 妈妈考考你, 知道这是什么吗?”
喻亭亭挺胸,大声说:“妈妈的小轿车!”
“嗯, 亭亭真聪明。那车子是怎么开的, 都要注意什么, 亭亭能说出来吗?”
“知道!”喻亭亭认认真真地扳着手指,“先在把手这里扳一下,车门就打开啦。上车以后用方向盘控制方向, 一摁喇叭就能滴滴嘟,坐好之后别忘了系安全带。”
喻妈妈笑眯眯地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都说对了,亭亭真聪明。”
她继而转向云归:“后座上有亭亭的安全座椅, 她一直都是坐那儿的。云云你在前排副驾驶陪阿姨,好不好?”
云归心知,喻妈妈和女儿间的问答,完全是在说给自己听。
之所以不直接告诉,大概是怕自己面子上过不去,也避免让不了解内情牧晨烁觉得奇怪。
“我陪您坐,谢谢阿姨。”
喻妈妈仍然是那副温柔带笑的神色,她用刚才揉喻亭亭的力度,也轻轻地在云归头顶揉了揉。
直到坐进车里,云归仍在回味那一下轻柔的碰触。
她亲生母亲的性格,可以说和喻妈妈截然相反。这样亲昵的小动作,对于云归来说也是个全新的体验。
云归只知道,自己并不讨厌这样。
就好像一团吸饱了阳光的棉花,慢慢地在心间涨起来,把整个心脏都填的温暖又柔软。
喻妈妈按了一个按钮,汽车就启动起来。车身轻微地一抖,响起的引擎声好似烈马的鼻息。随着它的主人拉动操纵杆的动作,汽车便灵活地运转起来。
饶是安全带牢牢绑着,云归也忍不住把大半个身子趴在车窗上。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向后倒退,这座干净、整洁、极度现代化的发达城市,倒映在少女亮晶晶的眼眸深处。某些时刻,窗玻璃还会上照出云归的影子。
她看见自己正满面新奇地微笑着,长长的马路被他们甩在身后,而一个崭新的世界,则向她迎面敞开。
“真好啊,这个地方……”
云归的声音微不可查,随着呵气扑在窗户玻璃上,又很快地散了。
还有一句感慨,只回荡在云归的心里,被她自己和系统听见。
“——你好啊,新世界。”
“我是云归。”
这辆线条流畅的漂亮座驾,速度胜过云归平生所见的每一匹宝马。而它的温顺程度,甚至会让阉过的青牛都自愧不如。
云归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按在座椅上,体会着车身轻微的震颤,就仿佛在试探这架庞然大物一起一伏的呼吸。
在车速的衬托下,近处的景色已经模糊成一片色块。
云归有些失神地呢喃道:“这样的好马……好车,应该有个名字的。”
它浑身火红,又迅疾如风,比猎犬还敏捷,比野兔还轻灵,即使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怕是也不能相及。
倘若要云归来命名,就该叫它“赛赤兔”才是。
恰好遇上红灯,喻妈妈一脚把车刹住,友善地偏头看向云归。
“有名字啊,这车叫奥迪A6。”
云归:“……哦。”
*
喻家人居住的小区,物业管理比较严格,车子不允许在小区内行驶。
他们一行人拎着东西,从地下车库走进小区,中途还遇到了两三个喻家人的邻居,互相寒暄了几句。
在这些人面前,喻妈妈秉持着先前的口风,对外宣称云归是家中侄女,从外省过来借读的。
考虑到在这个世界里,知情人眼中,云归的身份是“被拐卖过多次的”少女。
喻家人的这番安排,可以说很贴心了。
即使有牧晨烁帮忙,要拎的东西也有点多。
就连小亭亭都拿了两罐多出来的忘崽牛奶,像模像样地用手扶着,顶在路上。
云归不好意思空手,喻妈妈却坚决不肯让她拎重物。
来回推让了几个回合后,喻妈妈终于退了一步,整理出一个装满膨化食品、几乎没有重量的袋子让她拎着。
“云云拿这个就好,你看这么大一包呢。”
面对一片拳拳爱惜之意,云归只有领受。
牧晨烁左右手都占满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囔:“要是瀚识在就好了,让他帮着拿点东西……嘿嘿,场面一定特别精彩。”
说来也巧,牧晨烁的话音刚落,小路拐角就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牧晨烁余光扫过,视线一下子就直了:“亭亭你看,那是不是你哥?”
喻亭亭纠结得眉毛都拧成八字:“不太确定呀。”
“自己亲哥都认不出来?”
“我亲哥出门的时候,也不是坐轮椅走的呀。”
在这一大一小进行同等智力层面的交流时,云归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对方所在的方向。
只见一台自动驾驶的电动轮椅,正非常嚣张地无证上路。
轮椅这种东西,云归在医院里见过不少。但像这男生开成这样的,她还真没见过。
倒不是说他车速多快,主要是……
“好奇怪,我在这边应该没有熟人才是,怎么会觉得他看着眼熟。”云归在心里跟系统说道。
“这很正常,毕竟他的形态……”系统仿佛想说点什么,话到临头,却欲言又止。
“倒不是面善,就是姿态很熟悉,有点意思。”云归喃喃地琢磨。
下一秒钟,她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霍金是吧!”
云归在网上见过那位胡人的照片。
乘坐轮椅的那位男生,虽然在相貌上和霍金没有相似之处,但那姿势和气质,简直学了个十成十。
这位小郎君年纪尚轻,面貌生得十分斯文俊秀,倘若不是遭逢不幸,本该有一番光明前景才是。云归不由投去同情的眼神。
随着轮椅越驶越近,喻妈妈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牧晨烁更是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怎么回事啊,哥们儿,不就参加个物理夏令营吗?你怎么还残疾了啊!”
虽说物理令人报废,但那没听说过物理令人物理性报废啊。
听了这话,男生才扳了扳那副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坐相,把脖子扭正,慢条斯理地说道:“没有残废,这是我用夏令营奖金买的。”
所有人:“……”
云归小心地往身侧瞥了一眼。
从见面起就一直温柔和善的喻妈妈,满脸都是想把逆子爆锤一顿的表情。
牧晨烁依旧震惊:“好好地,你买轮椅干嘛?”
喻瀚识不紧不慢地解释:“懒得走路。”
云归发现,这个男生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
他声音不高,却是在用丹田发声,不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字句那么模糊。说话语速也不快,就像是珍惜着自己的中气,要省着点用似的。
“那你坐直一点啊,哥们儿,刚才那模样吓死人了!”
喻瀚识非常坦诚:“懒得坐直。”
这下子,就连喻妈妈都气笑了:“你还有什么懒得做的,一口气说出来好不好?”
喻瀚识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心爱的小轮椅,示意他们把手提的重物放进轮椅里。
“看在我贡献了轮椅的份上,一会儿到楼下,你们开单元门行吗?我懒得伸手。”
云归:“……”
虽然见面还不到一分钟,但云归已经觉得,这人简直了。
牧晨烁看看喻妈妈的脸色,总感觉自己哥们儿今天要挨顿胖揍,急忙把话题引开。
他朝云归做了个闪亮登场的手势:“嘿,你瞧,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们把谁接回来了?”
喻妈妈连忙给儿子使眼色,又上前一步打圆场:“瀚识,这是……”
看起来,“侄女过来借读”这个说法,还没来得及跟儿子对过口风。
喻瀚识将目光转向云归,忽然笑了一下。
这男生虽然懒散,皮相却相当不错。
他皮肤是非常细腻的象牙白,头发微微打卷,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镀着金边似的暖棕色,瞳孔更是宛如流淌的琥珀,坦诚一笑间,像是把整个心房都敞给你看,宛如长风吹拂过松林,令人舒服极了。
喻瀚识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从他说话的口吻里,任谁也别想猜出这是他跟云归第一次见面。
“终于出院啦——感觉还好吗?轮椅还是给你坐吧。”
喻妈妈的表情,明显有些意外。
家里最近发生的事,她还没来得及跟儿子说呢。
喻瀚识却轻偏了下头,视线像是箭头一样,不动声色地在云归手腕上点了一下。
云归低头一看,立刻明白过来。
她手腕上还带着医院的病人手环,没有来得及摘。
这男生观察力很敏锐,反应也很迅捷。特别是,跟他的朋友牧晨烁一比,喻瀚识的智力简直一骑绝尘,熠熠生辉。
喻瀚识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坐吗?”
云归笑着后退一步,让了让:“我就不坐了,东西重,大家把东西都放上去吧。”
几个大包依次堆了上去。
在喻瀚识的指点下,云归俯身按下一个按钮,电动轮椅就颠颠地自己行驶了起来。
解放双手的大家,赶紧活动活动胳膊腿,揉一揉手关节。
云归看在眼里,不由生出几分奇思。
她对系统说:“这样的好东西,应该有个合适的名字的。”
系统十分警醒地支棱起来:“您又来了?这次您想起什么名字?”
云归想了想,不太确定道:“就叫……木牛流马吧?”
系统:“……”
系统发自内心地说道:“对于您的起名能力,我是一向很佩服的……”
经过一番小插曲,一行人终于到家了。
喻家人给云归租下的房子,就在他们隔壁。
喻妈妈先把云归送进她的新家,自己则拉着喻瀚识回了喻家,看起来打算悄悄叮嘱儿子一番。
云归见此,不由轻笑一声,很感谢喻妈妈的体贴。
她在新家慢慢地走了一圈,没着急整理带回来的东西,而是先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
“系统,你在吗?”
“宿主请说。”
“请调出光屏,我想看看评论区。”云归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参考他们的反应,再决定第二场直播的内容。”
*
云归慢慢浏览着直播评论区。
光屏上呈现的内容虽然不少,但每一条之间,字句都有着极度相似的特征。
这个可怕的千篇一律程度,甚至过不了天临元年前的查重。
云归并不意外,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毫无疑问,恒朝观众们把直播当成某种神迹的具现化,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内容都是在对天祈祷,或是恳求“神仙老爷”的宽恕,言辞十分朴实直白。
偶尔会出现几个文采斐然的评论,辞藻华丽,语气恭敬又客气,完全将屏幕另一端的云归当做神明来吹捧,一看就知道出自士族之手。
这样热烈的夸赞,是足以令人感到飘飘然的。
爱听好话是人类的天性,不要说云归还尚未及笄,哪怕是戎马半生的将军,也很难不被奉承得心花怒放。
然而,云归看着那些溢美之词,眉头却一点点地锁紧了。
系统体察入微,注意到她敲打桌面的节奏变得凌乱,适时地问道:“似乎有些烦恼困扰着您。”
云归承认:“的确如此。”
“只要宿主需要的话,我将成为您最忠实的守秘人。不知宿主您的心事,愿意和我分享吗?”
云归想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系统连她穿越这个最大的秘密都知道了,和她的关系不说亲如家人,至少也是个歃血为盟的结拜弟兄。
指关节抵住眉心,云归闭上眼睛,慢慢地开口。
“你瞧,他们把我当成了彼世的神祇。”
“您不喜欢这样?还是因为这个称号现在还名不属实?”
云归相信,未来的人工智能技术一定非常发达。
因为倘若闭着眼倾听系统低语,不去看空荡荡的四周,系统无论音色还是语调,甚至是那话里有话的语气,都分明是个鲜活的少年人。
云归张开一只眼睛,敏锐地问道:“你在暗示我什么?”
系统的语气十分平和,近乎安详:“我只是想告诉您,随着系统逐步解锁,对于恒朝人来说,您的权柄也将与神明无异。”
“……什么意思?”
“您看,您可以从天上颁布自己的命令,这是历来天子都做不到的;再往后,随着解锁光屏的增加,您的任意一句话都可以传遍九州四海,这是不能下县的皇权所望尘莫及的;物品运输通道开启后,您还可以任意地在两个时空间传输物品——堪比隔空取物的法术啊,这难道不是神话中的仙人才能为之吗?”
说到这里,系统甚至还低声笑了一下。
“在您所出身的世界里,对于仙人的幻想大抵就是如此。如果您能做到他们幻想中的一切,那您和隔空掌控一方世界的神明,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知从哪句话开始,云归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等到系统的最后一句话落下,她甚至笔直地站起。
云归一字一顿地问道:“系统,你究竟想说什么?”
系统抛出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所以说,您是限于自己的能力,不愿做这个神明;还是出于其他的理由呢?”
如果只是限于能力,那没关系。
但凡云归想要,在系统功能的辅助下,她完全可以做一个居于天上的神女,被人叩拜供奉,甚至是隔空操纵一个王朝的权柄。
可如果是其他理由……
云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闪动着一缕摄人心魄的寒光。
少女的脸庞上,涌动着一种像是随时准备着将什么人斩于马下、也随时准备着把自己当做薪柴燃烧起来的表情。
这个眼神,让系统回想起它第一次见到云归的时候。
——伏在台阶上的少女气息奄奄,凝结的鲜血遮住她的大半面孔,却掩盖不住她眼里无悔的倔强。
一如此刻。
云归双手握拳抵着桌面,沉声问道:“即使我成为了恒朝的神明,倚靠的也只不过是阁下提供的种种功能——这些功能,恒朝或许会称之为‘神迹’,但你们叫它‘科技’。”
系统很平静地回答:“是的。”
“那我想问问,你所来自的那个世界里,在你们的历史中,人们是靠求神拜佛得到这一切的吗?”
系统笑了笑:“不是。人类以自己的双手创造奇迹。”
“——那么,我和我的同胞也是一样。”
云归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们不需要从云端传下的神启,也无需一个发号施令的神明。他们也将以自己的双手得到一切。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许将得到很多外力的援助,但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的家乡也会和现代世界一样,丰饶、美好、并且富足。
就像先祖们凭借勇敢,掌握了使用火的技术一样;就像后辈们迸发智慧,驾驭了使用电的方法一般。
云归绝不会忘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她所目睹的一切奇迹,都不是靠膜拜神祇,而是依靠每个人自己。
“阁下对我的深恩,归纵粉身碎骨,亦难报答万一。”云归低声说。
“但我不能因为这个,就轻率地朝你许诺,走向你所描绘的未来。”
“——我直说了吧,系统,我不愿成为这个神明,我永远也不要成为这个神明。”
“……”
说完这句话后,云归便安定地坐下,等待着系统接下来的反应。此刻,她背脊笔直,双手交叠,准备见招拆招。
云归并不想和系统翻脸,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会争取继续合作的机会。
但有些原则性问题,最初就该开宗明义。不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裂痕只会越来越明显。
就像是将军想率领一支队伍去讨伐北地,便不能在一开始蒙骗士卒,说要去的地方是江南。
然而出乎云归的意料,系统非常直率地笑了起来。
“您误会了,宿主,我会为您提供您所需的一切辅助,但绝无左右您观点的意思。”
即使刚刚遭遇了观点分歧,云归也要承认,人工智能的声音是很好听的。
清澈明朗的少年音色,像是穿过一片松林后,抬头看见一片豁然开朗的瀑布。水珠飞流溅玉,扑面而来的微凉水气,清爽得让人一个激灵。
此时此刻,系统舒缓的语气,简直和人类目睹了美好事物后的升华感一模一样。
“您还记得吗,在医院里面,您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您问,恒朝的将死之人不知凡几,为何最后,我选择了您?”
“——亲爱的宿主,您已经给了自己最好的答案。我们刚刚讨论的一切,便是我选择您的理由。”
云归讶异地抬起眼来。
“系统……”
系统愉快地在云归耳畔微笑,声音温和得像是在挽住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手。
“没有关系,无论您想打破什么,改变什么,都只管按照您所设想的一切去做吧。”
“我会一直在您身旁,为您提供所有必要的援助。”
“——您既立下如此宏志,便注定要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