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风寒,慕长玉抱着剑坐在竹屋台阶上,守着她。
掌心的疼痛传来,他叹息一声,撕下块布料包扎,推开门走到里面,燃了一盏灯。
灯下的金絮仿佛快要碎了。
被她抠出鲜血的掌心已经痊愈,转移到慕长玉身上了。
“大小姐,你何必自苦?”慕长玉端了碗水给她,并不怎么温柔道:“过几日,我会回趟金家,替你的亲人敛尸。”
“作为报酬,你不要再自伤了……”反正最后疼的还是我。
金絮看着碗中的清水,没有说话,那虞家少主既然要斩草除根,必然会追杀她,很可能还在金家布了天罗地网。
她如今能倚靠的,竟是她最讨厌的人。
讨厌他置身事外,吃住都在金家,却连一声预警都不肯说。
讨厌他明明有能力,却看着那些修士虐l杀普通人。
讨厌他……
碗中的清水泛起涟漪,金絮低着头,她最讨厌的其实是自己。
金家的惨案归根结底是虞兮辰为报私仇,想毁了金月生的家人,如果说小叔叔是诱因,慕长玉是袖手旁观,那她自己就是一切的根源。
这个世界诞生于她笔下,按照她写的:“金家三十六口,一夜之间被灭门,只留下金家大小姐苟延残喘。”
就这些字,在书中甚至不占一页,却轻易抹去了她在金家的四年。作为命定的炮灰,她的悲欢离合好像并不重要。
金絮努力回想那本书。
她写的时候并不负责任,为了省事,还给金大小姐取了自己的名字,设定为自己的长相,只是性格更刁蛮娇气一些。
谁知会这么巧?
佛家讲究因果,文字是她写的,眼下就是果报。
清水碗中的涟漪不断,快要溢出来,慕长玉用衣袖揩了揩她的眼角:“别哭了。”
要是哭狠了,最后瞎的会是谁啊?
还不是我。
碍于反吞蛊,他与大冤种无异,但事已至此,只能学着接受。
他接受多个软肋,金絮也要学会接受金家必亡的结局。
慕长玉很少算卦,但算的每一卦都很准,即便他说破天机,有些事也还是会按照命定的轨迹发展。
卦师称之为“命运”。
就算他不怕死强出头,也未必能和命运抗衡,救下金家。
他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向来心狠,所以讨厌金絮的软弱。
在这吃人的世上,眼泪最遭强者唾弃。
“大小姐与其在这伤春悲秋,不如想想,怎么替自己报仇?”
慕长玉放下狠话,又怕这娇生惯养的花骨朵真的死了,害他跟着相殉,便掏出怀中绣着“囍”字的红布袋,放在她手边。
“你不会辟谷,就别学人家绝食,天塌了又如何,还是要活下去。”
金絮握住那一袋喜糖,忽然开口:“慕长玉,那你教我,怎么去杀人,怎么面对亲人皆亡的事实?”
少年回眸:“问我做甚?”
我又不是你。
金絮却笃定道:“你肯定知晓,因为你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慕长玉瞳孔微缩,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太过震撼,他以为那些过往早就深埋雪中,无人知他来历,无人懂他艰辛。
可是金絮却好像明白。
“你到底是谁?”慕长玉警惕起来,指尖微蜷,随时能取她性命。
金絮苦笑:“若我说,我是这世上最熟悉你的陌生人,你会信吗?”她摇了摇头:“你肯定不会。”
因为在她给慕长玉的设定中,就有一条是“不信鬼神,不服天命,唯我独尊。”
可惜她现在心情差极了,若换个场合慕长玉如此问她,金絮肯定会似笑非笑道:“我是你爹。”
你是我笔下的大反派。
你心里想什么我门儿清。
金絮扫了他一眼:“我还知道,你现在起了杀心,但因为那该死的反吞蛊,你什么都做不了。”
“慕长玉,我们好好合作吧。”
“若我不呢?”慕长玉转过身,不敢看她眼睛,怕被看穿。
金絮淡声道:“这不是商量,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七日后,雨过天晴。
晨光微亮时,金絮就开始练剑了,这一次,她练的不是贪生怕死剑,而是慕长玉教的,向死而生剑。
问他师承何处,他说是自己创的,还让金絮叫他祖师爷。
金絮真是大开眼界,人的脸皮竟可以厚到这种程度?
真要追根溯源,你小子现在的一切,什么天赋、美貌、修为,都是我从笔下写出来的。
不谢谢你爹就算了,还在这口出狂言。
话虽如此,慕长玉教的东西金絮照用不误,因为真的很好用。
只要她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等学会了,练熟了,这套剑法足够她拿来保命。
金絮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继续努力,她要把灭门金家的人都杀了。
林中有风吹过,少年的声音也随着风送过来:“大小姐,怎么偷偷练上了?”
“不是瞧不上我教的吗?”
金絮面色微红,把剑背在身后,回过头,看清了坐在树上的慕长玉,她若无其事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慕长玉用帕子擦干净指缝间的泥:“刚把人埋了,回来就看见你在那跳大神。”
这是说她的剑法难看?
金絮没功夫计较,抬头问:“我爹和二娘……葬在哪里了?”
慕长玉从树上跳下来:“你想看?我带你去。”
他竖指捏诀,打开竹屋边的结界,朝她伸出手:“过来吧。”
金絮放下剑,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慕长玉耸耸肩:“顺手的事。”埋人嘛,是他从很小就会的东西,没什么难度。
金絮拎上了连夜叠出的元宝。
距离竹屋百米外,有处小山坡,垒了两座新坟,从这往下俯瞰,能将临安城尽收眼底。
坊市依然热闹,没有人发现金府的异样,也不知府内的惨烈。
金絮素衣黑发,跪在坟前。
据慕长玉说,将军爹和二娘死的时候,手牵手握在一起,紧攥着同心结,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二人分开,再埋起来。
金絮哑声:“对不起。”
都是她的错,是她年少无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个写死,那个也写死,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
那些在她眼中不值一提的配角,也是别人心中重要的存在。
他们也有亲人,也值得被爱。
金絮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似乎是下定决心,她轻声道:“爹,二娘,我会救你们的。”
慕长玉:“?”
她似乎病的不轻。
少年伸手点了点她的肩头:“大小姐,人死不能复生,顶尖修士都不一定能,你别太为难自己。”
金絮没理他,她起身四处寻找,想摘一束二娘喜欢的花,可惜山野烂漫,草木旺盛,却没有花的影踪。
金絮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好像所有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终于绷不住了。
慕长玉捂脸:又怎么了?
女孩子的眼泪总是这么多吗?
他杀人的时候都没这么心累,娇生惯养的花就是麻烦。
慕长玉压下烦躁,从腰间抽出几张薄薄的纸片来,他的手指比一般人长,很灵巧,几下就折出了一朵纸花。
还是金絮口中她二娘最喜欢的山茶花,也是这个季节本见不到的美丽。
“大小姐,你收收声。”慕长玉竖指捏着白色的纸花,另一只手放在唇边,轻轻咬开。
随后,他将自己的血滴在纸花上,几乎是瞬间,饮了他血的死物一下就活了过来,向外舒展,生成了一朵红艳的山茶。
“给你。”他把花递给看傻眼的金絮:“别哭了,烦。”
金絮压下哭嗝,眼角红红的,眼珠却亮亮的:“你有这手艺怎么不早说?”
她哭得嗓音发软,像和人撒娇:“慕长玉,我还想要几朵。”
“……”
少年似乎习惯了她的得寸进尺,眉眼虽不耐烦,手上的动作却很快,又折了两朵。
反正他的血不值钱。
他把花送到她手里:“差不多得了,再哭我揍你。”
要不是反吞蛊,他早就摁死这屁用没有的小东西了。
慕长玉转身往回走,想他过去碰到再厉害的修士也是硬刚,打遍同辈无敌手,却拿这么个玩意束手无策。
克星。
这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太厉害了,给他找的个破绽来克他。
金絮把花贡上,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撩起裙摆过来追他。
“慕长玉,你等等我。”
少年回眸:“又干什么?”
以他的经验,她叫他准没好事。
果然,金絮跑到他面前,抬起眼睛认真道:“我要回趟金家,你带我去。”
慕长玉:“……”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迁就你。”
“区区反吞蛊……”
“大不了我们一起死,还能将就着去阴曹地府做对鬼夫妻。”
金絮看着他:“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是,你不怕死,但还有心愿未完,所以才忍着恶心拼命活下去。”
慕长玉:“!”
她怎么连这都知道?!
莫非是反吞蛊能看到别人内心想什么?
慕长玉心绪渐乱,面上却不动声色,还是又冷又酷:“你接着说。”我看你怎么编。
金絮点头:“你教我剑术,帮我下葬,折纸花,都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那时的慕长玉,孤身一人,咬牙硬抗着,或许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陪在他身边。
“笑话。”慕长玉轻嗤,声线也冷了几分:“金大小姐猜错了,我不是那种自己淋过雨,就想给别人撑伞的圣人君子。”
他只会把别人的伞撕的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