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关在汹汹来袭的冷气流中度过,宜市极少下雪,一到冬日尤显阴潮。 整个春节,春早都蜗缩在卧室里学习,年夜饭下桌后也没有滞留在客厅,没日没夜地梳理回顾巩固知识点。 积累素材,关注时事,题型训练,错题分析,句式整合,单词背诵…… 多少轮了?她记不住,也没数,仿佛反刍的动物。 二月底重返校园,她与童越碰上头。对方这个假期似乎也不如好过,整个人跟被榨干过一轮似的。春早问起来,她说自打决定冲击北外,她父母就帮她报了个昂贵的课外辅导班,一个教程下来收费十万起步。 春早微微吃惊,为她打气:“那你可要加油了。” 童越欲哭无泪:“你就别给我压力了。” 到这种时候,每个人都绷着根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能引发海啸。班里气氛愈发沉闷,下课也跟上课相差无几,铃响后就趴倒一片,没几颗脑袋还能昂扬地竖立着。心态乐观年轻的英语老师偶尔会在班里播放三两部励志题材的外语高分片,帮助学生调节心态,劳逸结合。 春初珍的三餐安排也愈发五花八门,营养均衡堪比月子中心。 还常咨询春早意见,问她想吃什么,喜欢什么。春早忘不了那个夜,心有积怨,就故意讲些工序复杂的菜肴,日料韩料泰餐法餐,以此为宣泄。 结果女人认真聆听,有些字眼不熟悉,就从房内取出纸笔和老花镜,戴上,一道道让她复述,记录在册,贴到冰箱门上,整理成她的冲刺食谱。 每到这时,春早也会矛盾地偏开眼,五味杂陈。 就这样,高三年级迎来了第一次模考,本次试卷为校考,准备充裕的春早成功拿下首个关隘。 这是她进入宜中后第一次拿到文科班第二,虽然是跟班里另一位常跻榜首的男生并列。 但对她来说,已是重大飞跃。 班级前十分别被老班叫到办公室单独交流,被问及最终高考目标时,春早微微笑,含蓄地回道:“我想不以游客的身份,在夜晚的未名湖畔散步。” 百日誓师当天,高三年级齐聚礼堂。 不出所料也当之无愧,原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登台领誓,面孔峻拔不苟言笑的少年校服齐整,不急不缓地走上正红色的高台,停立在演讲台的丛花后。 班里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春早。 这位曾经的瓜田中心,风口浪尖女主角,只能佯装镇定自若。 “草,是真帅啊。”身边的童越气声感慨。 春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位于场馆中心的原也,默默在心里认同。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主角,理当被聚焦,被花海环绕,被掌声包裹。 成为许多人青春笔记里的一页浓墨。 可等他一番发言完毕,进入宣誓阶段,那些纸棉般泛软的少女心就被意气风发的激昂斗志揭过。 十载铸剑,今朝试锋。 竞舸之鱼,终化鲲鹏。 少年执笔,挥斥方遒。 无惧风雨,必见晴空。 …… 体育馆里回荡着整齐划一的声潮,一声更比一声高。 — 蜀道到底不如阳关路,总有起伏,二模市联考过后,春早因过高的数学难度在考试途中心态崩溃,慌张到大脑空白,交卷时,最后两道大题解得乱七八糟。 面色阴晦地回到家中,她滴米未进,还失眠了一宿。 春初珍给她点来几种她过往喜食的外卖,女生也只是躲在房里,寂然得仿若静物。 果不其然,两日后,她得到了这次的自测成果,名次下滑三名,数学成绩更是惨不忍睹。 远赴北方理想之境的山道发生重大滑坡,岌岌可危。 如果做不到,怎么可能跟原也在顶峰相见和重逢。 妈妈有句话说得没错,只有她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 前所未有的负压如金钟罩,将春早困阻其中。 她的状态也愈发偏执和缄默,胃口变得奇差无比,连续半月都只草草扒几口饭就返校或回房,埋头死读,一遍一遍地刷卷做题,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 春初珍想方设法地为她提胃口,她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春初珍担忧,便趁她在校时,打了个电话给大女儿,反映春早异况,希望她能在五一休息日抽空带妹妹去外面转一转,散散心,聊一聊。 春畅怼回来:“还不都是你害的。” 春初珍也有几丝悔不当初,但仍嘴硬:“我害什么了。当务之急是先把你妹妹情绪调整好,还不到一个月就要上家伙了,她这样我怕高考都撑不到。” 春畅自然不会拒绝。 劳动节当天,天晴花好,春畅来到出租屋,把五点就爬起来看书的老妹生拉硬拽出门。 她不由分说横冲直撞。春早撇下笔,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春畅没有关心询问学习成绩相关,只问:“老妹,想想要去哪?公园?商场?游乐场游戏厅都行,或者去吃你想吃的东西,地狱拉面要不要来一个?” “高考后再出来不行么……”人生重大时刻在倒秒,春早哪还有闲心,满脑子都是焦虑紧迫:“我现在只想你放我回去看书。” 春畅瞥她,不满嚷声:“少看两三个小时会死人啊?今天请听你老姐的。” 春早不搭腔,在日光里细眉紧拧,心不在焉。 春畅注意到:“既然已经出来了不要再想那些题目啊单词啊什么的了行吗,好好放松,这时候你就不要把自己当做高考生春早,也不要把我当你姐姐。” 春早困惑:“那当什么?” 春畅甩出重磅炸弹:“把我当小原啊,在跟你约会呢。” 被姐姐这么一插诨打科,春早总算泄出几分松懈的笑,还要捏拳敲她。 春畅也得逞地扬起嘴角,侧头偏身躲避。 打闹过后,春早沉静下来,也思考起怎么消化这个难得放风的下午,最后她侧头看向姐姐:“我是有个想去的地方。” 春畅没想到她最终挑选的地方是间咖啡馆,像是这座城市的每一间咖啡馆,它的样子并不出挑,口味没准也朴实无华。尤其她还是一头工作日必牛饮咖啡的社畜,更是已经自体免疫到麻木。 但她仍演绎出极热忱极恳切的面色和声调,停在吧台前:“你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姐姐现在就为你点!随便挑随便选!每样来一种都行!” 春早兴趣寥寥,随便选了一杯玛奇朵和三明治。 趁姐姐候餐,她走去曾留下过自勉话语的那面明信片墙,想要回顾那日蓬勃而出的冲动,定军心平低谷。 墙上挂扣的明信片比前年来到时更密集了,层叠错综,像一片与日繁茂的树,不断抽出诗意和梦景的新叶。而曾衔留下彩色羽毛的飞鸟,总能徙回此处,重温往昔歌谣。 春早在距离墙还有一米的地方戛止住脚步。 墙上卡片多为简洁款,所以她那片纯粹的蓝海并不难找,但此时此刻,有另一张画面一模一样的明信片与她的那张靠放在一起,交叠着,左右相依。 心头似过电,隐有预感浮出,春早忙不迭将旁边那张卡片挑高,查看背面的内容。 “我会一直陪你到海水变蓝。” 目及落款那个简单一笔的圆圈时,春早不可置信,心有滚雷过。她下意识回头,目光横扫咖啡馆内每个安谧明亮的角落,每一张人脸,须臾体会过来,也像是被咸涩的海水从头到脚地淹没。 春畅端着餐盘找来时,不禁顿足。 她搞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何会突然对着一面明信片墙泪流满面,掩面痛哭。 但她一句没有问,也不上前,就停在那里任由她宣泄,面目温和。 …… 这次的出游似乎成效显著。 回来的春早不再拒食,从迷茫困境中脱出,开始重架心态,放下内耗,合理安排规划自己的最后一轮复习计划。 步入五月后,榴花照眼,气温激增。三模后的每一天都像是进入循环,快如闪电,也冗长得像是一场被山火岩浆覆没的纪元。焦躁难耐之余,亦有欲将新生的希冀蓄势待发。 高考前最后一周的一个夜晚。 全年级奔走相告,聚拢到走廊里,花圃边,树影下。仿佛自发组织的千人唱诗班,为祷告,为朝圣,朝拜青春的高光和散场。于此刻,于此景,无关黯淡或辉煌,收敛或张扬,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真谛和信仰。 第一扇窗灭下去,整个校园在分秒间化为全黑的岛屿。 几丛试卷雪片般从高处落下,仿佛仪式的开场,音响里漫出旋律。 光污染荼毒的城市中心鲜见星空,但统一发放的荧光棒默契汇聚成地表的银河,灿烂而盛大。 炽热的晚风里,年轻的嗓音开始齐声共唱, “最美的愿望 一定最疯狂 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在我活的地方” 有人扯着嗓子嚎嚷,有人晃动身体哼吟,嘹亮振奋的词曲在教学楼间四面八方地震荡。 这是属于所有人的演唱会,每个人都是观众,也都是主角。世界仿佛下了一场金色的温暖的雨,大家都热泪盈眶。 春早与童越挨站在一起,手攥着手,被人群挤至栏杆最前方。 她们不时相视而笑,有节奏地摆动着荧光棒,也被氛围侵染,铆足劲地放声歌唱。 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到了斜对角扶栏后矫矫不群的原也。 少年仍是夜间最皎洁的月亮。他唇瓣并未翕动,没有跟唱,只是浅勾着嘴角,望向她的方向,不移分毫。 “你不在乎我的过往 看到了我的翅膀 你说被火烧过才能出现凤凰” 春早也止了声,举高手,飞速挥舞自己手里的光点,回应他。 在原也愈发灿然的笑容里,她的唇畔也迸出更大的弧度,双目闪烁,鼻头酸胀。 “逆风的方向 更适合飞翔 我不怕千万人阻挡 只怕自己投降” …… 六月七号,整装待发。 不全力以赴,怎么对得起数载伏窗,还有那些在书山题海间起落沉浮的苦读时光。 英语作文最后一笔落下,原也按下笔帽,似收剑入鞘,男生轻吸一口气,翻页细查,也静候到点的铃响。 至此,成绩的宣判已结束。 但他还有待完的誓约。 监考老师收走试卷,考场外声嚣渐出。 原也第一时间起立,同一考场的同学追过去,想要拉住他一同出校并对题,而他恍若未闻地奔出教室。 往大道和校门涌动的学生像是破网的鱼群,乌泱泱的,或飞窜,或慢游,不时翻腾出自由欢呼的水花。 而原也是唯一逆行的存在,清瘦的少年似白艇,劈开人潮,速度快到义无反顾。 春早与童越的考场在上下层,她们找到彼此,也拉住彼此,同时露出畅意满满的笑容。 童越挤眉弄眼:“看你状态考得不错哦~?” 春早自信无疑:“毕竟最后一门是英语诶。” 童越嘁一声,挺胸收腹:“我觉得我也还可以。” 春早斜她:“要不……对个答案?” 童越立刻双臂交叉,告饶:“NO——放过我吧。” 春早不由抿笑,思及回家后就可以拿到手机,下台阶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且急。 她与童越并肩出楼道。 淡金色的日光漫过女生的刘海和眉眼,本还在说笑,回眼一瞬,她瞳孔骤缩。 逆光余晖间,少年几乎是撞过来的,挟着风,迅猛到足够让她往后趔趄。 下一刻,她被拥入怀中。 那么不假思索。 还那么滚烫,那么紧密,能把她泪花立刻挤出。 船终于靠岸。 在他始终如一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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