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早已知晓司空长卿身世的叶长岐也不得不认同许无涯的话,他抬头打量了一眼开枢星君神色,发觉对方并未有所气恼,于是暗自揣测着开枢星君对司空长卿的忍耐度。 “师尊,司空他当真想与云生结为道侣?” 司空长卿行事非九州世人所能预料,他与云生结为道侣是出于真心,还是玩笑几乎是显而易见。 正是如此,许无涯怒气难掩。 开枢星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法推测出司空长卿意图。叶长岐又不见路和风,想起自己最小的师弟竟然是星宿川下一任守境人,只得转而询问:“不见和风,他是否知道此事?” “知道。但因天宫院的宴请对象是师尊,所以和风进入不了冀州天宫院,只得耐着性子等师尊你们回来。” 许无涯取出一个方形司南,司南上有两个磁石棋子,一黑一白,分别列在相极的位置,许无涯拨动了黑棋,相斥的白棋也随之移动,不多时司南指针的正南方浮现出铭文。 “这是天宫院送来的传音司南。” 司南传音上赫然写着: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永偕鱼水之欢,共享星辰之命。 十五日后,冀州天宫院将举行太微星君与云生君的合籍大典,唯望君至。 鎏金字迹,笔锋凛冽,骨力遒劲。冷开枢难得正色:“恐怕,司空长卿这次是认真的。” 叶长岐恍然,冷开枢曾在玉台玲珑上引群星垂象,当时他念的便是 “北斗九宸,四象为证。上朝乾坤,下覆微尘。念念衷君,永无厄难”。 这是阵修大能请星宿垂象的誓言,哪怕是司空长卿也要三思而后行。 “可惜,就算司空长卿是真想结道侣,云生不一定会愿意。”叶长岐又朝许无涯说,“无涯师弟,去天宫院前,我还需要你去寻南桥居士一趟,有一样东西需要你去取来。” 许无涯点头应下,正巧近来因九头相柳一事,南桥居士早已抵达天门峡谷,更方便许无涯取回父亲遗物。 “玄生大师,可要一同前往天宫院?” 玄生摇了摇头,只解释超度还未结束,自己不便离开:“若云生小友真与太微星君结成道侣,贫僧日后一定登门拜访,以示恭贺。” 至于参宿,竟然早早离开,并未惊动交谈的几人。 … 离开荆州一路北上,横渡楚江,跨越兖州,四人日月兼程,终于抵达冀州边境。 初曦的第一缕金芒照到叶长岐脸上,他不得不眯起双眼,等适应了强光,却见眼前景象一改。 满目皆是冰雪,在阳光下透露出冰冷的蓝黛色,如同一块严实的羊毛毯子覆盖在荒漠上。 雾凇好似堆簇的云雾低低漂浮在山野平原,残留的褐色枝桠宛如墨迹留在沙雪之上,在晨曦的照耀下吐露出粉黛之色。 苍原负雪,明烛冀北。 进入冀州地界,气温越发寒冷,见到此等景象众人并不意外。 冷开枢开了一个避风法阵,透骨寒风朝两侧分流而去:“已抵达冀州,再往前,会有天宫院的阵法。” 天宫院向来避世不出,冀州幻境阵法重重,常人无法直接进入天宫院。冷开枢离开天宫院已久,并不清楚司空长卿是否将进入天宫院的阵法更改,所以一行人只得停下御剑,降到地面步行。 飞剑缓缓降落,却见一条宽约数里的冰河,冰盖洁白,冰碴交错,冻僵的河水在浮冰下低声呜咽,岸边有几人争执不休。 “我们进入冀州已久,为何还没有阵修前来接引,是不是你故意带错路!”其中一人揪着对方衣领高声质问。 被他揪住衣领的人戴着厚重的毛皮斗篷,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只有一截粗麻花辫留在外面,发丝间沾染着白色的冰霜,他呼出一串白雾,语气懒洋洋的:“松手。冷。” 男人一把扯下他的斗篷帽兜,露出一张皮肤黝黑,独具异域风情的脸,叶长岐才发现那人正是提前离开的参宿,一个驯兽师大能,居然混在…… “师尊,那不是钟山剑宗的道修吗?”叶长岐靠近冷开枢,低声说起自己的发现,却不想道修是个明目达聪的人,当即扭过头来,厉声道。 “谁是钟山剑宗的道修!少胡说八道!” 叶长岐认出了那道修。 昔日九头相柳发怒时曾吞下一个小道修,小道士的师父目眦欲裂,以拂尘化万剑抵御妖兽攻击,正是眼前这位道修。 道修胡子拉碴,眼下一圈青黑,身在冀北,却穿着单薄的道袍,腰间悬挂的紫金宝葫芦也黯然失色,他的拂尘已经不在手中,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簇马鬃毛。 道修见到叶长岐也愣了愣,愤愤地说:“在下袁一峰,一介散修,绝非钟山剑宗道修!” 钟山剑宗的剑修与道修自战后决裂,已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处境,所以袁一峰也绝对不认自己是钟山剑宗修士。 叶长岐告了失礼,也不愿与他们闹僵,他们正准备绕道而行,却听参宿说道:“你们也要去天宫院?” 袁一峰便僵了身子不再说话,只是暗中打量着叶长岐等人。 冷开枢应了一声,参宿便从袁一峰身后走到罗浮山宗附近:“稍我一程。” 冷开枢并未拒绝,反而询问袁一峰几人:“你们作何打算?” 袁一峰瞧着他眼熟,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又见叶长岐等人以他为尊,只得谨慎地说:“我们也要去天宫院,只是迷了路,”说完恶狠狠地瞪了参宿一眼,“都怪这人,害我们迷了路!” 叶长岐主动开口:“路程遥远,不如同行。” 四人队伍立即变成十人,顺着冰河往前穿行了十里路,一众人停下休整。休息期间,叶长岐却发现远处有什么东西停在冰面上,于是起身走去。 只见一匹白马卧在江面薄冰上,马身油亮光滑,通体雪白,毫无杂质,马背上的鬃毛一绺一绺有序地垂挂下来,蓝黑的眼睛静静地观望着叶长岐。 叶长岐缓慢靠近白马,见它温顺地垂下头,强劲有力的马腿上染着血迹,估计是受伤了难以动弹。 “大师兄,怎么了?” 许无涯很快赶过来,进入冀北后他换上了繁复厚实的御寒衣物,衣领边嵌着一圈雪白毛领,并不臃肿,只显得异常矜贵。他将佩剑收回袖里乾坤,背负着涎玉风雷琴。 在路上,叶长岐告诉许无涯,他与云顶仙宫夜见城的关系,所以这盏琴中剑自然归许无涯处置。 那时许无涯一言不发地听完,手指拂过轻轻颤动的琴弦,虽然一时间难以接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涎玉风雷琴收藏起来。 “这里有匹受伤的马。” 参宿也慢悠悠跟了过来,他十分畏寒,走动时将双手缩进斗篷中,只露出一双异瞳。叶长岐还注意到他腰间斗篷微鼓,扭转身体时,一截长长的法器便会从绒毛斗篷中露出来,琴头顶端被雕成月亮型,木制的琴杆上雕有龙纹。 参宿注意到他的视线,大方地掀开斗篷,露出里面半人高的天琴法器:“御兽天琴。” 那张天琴虽然琴杆细长,琴筒却是个厚重的半球状,竹制的琴码,张丝弦。 “这匹马马蹄受伤,并无大碍。”参宿将斗篷放下,立在岸上避着寒风,“不必管他,他的主人自会来接他。” 许无涯好奇提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可是驯兽师。”参宿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裹紧了斗篷,“嘶……冀州太冷了,还是南荒气候宜人。” “既然南荒这么好,你到冀州做什么?” 参宿说:“去参加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这届天宫院主人挺有意思,主动入世,那我不得去见识一下?” 叶长岐闻言直起身:“参宿前辈,天宫院向来避世不出,只是不知若选为天宫院主人,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天宫院为阵修宗门,他们先人为掌管二十八宿的星官司天,观星辰,推演九州天机,从不干涉世事。每一任天宫院主人自幼时便会被送入天宫院的主殿,殿中有九州沙盘与九野星宿,小宗主会被留在殿中,日日推演天机,预测九州浩劫。” “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小宗主只得寸步不离天宫院主殿。世人皆知推演天机会折损寿命,一旦被选为天宫院主人,寿命便与九州相通,只得没日没夜观星推演,直到寿命耗尽,才可魂归天地,离开天宫院。” 参宿走到受伤白马身前,那匹白马朝着他垂下马头,十分驯服,参宿便撩起衣袍蹲在白马面前,从斗篷里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掌,哈了几口气,掌心亮起温柔的光芒。 参宿将手掌按在白马受伤的地方,缓慢治愈白马伤势,继续说:“是不是觉得天宫院主人至死都不能离开天宫院很悲凉?其实,最难熬的不是一人在殿中度过漫长岁月,而是自始至终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世事变迁。” “据我所知,天宫院主人观测九州,上至九州大宗,下至草木之心,都会在九州沙盘中出现,而那个倒霉的宗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州世人过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只能看着旁人演绎,自己无法体会。” 参宿冷笑一声:“像不像傀儡术中的傀儡。出生为了推演九州浩劫,活着为了观测九州世事,死了什么都不是,更没人记得他存活过。” 他就好比是一具没有心的傀儡,只能日复一日推演。 后来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又或者是因为九州沙盘上呈现的景象动容,再也无法忍受远离人世,无情无义地活着。 于是,他随手捡起一柄器物,将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九州沙盘砸得四分五裂,从九州各处传回来的纷繁杂乱的画面尽数消散。 少年踏过散落的碎块,高高举起那把不知名的剑器,一剑劈开天宫院的大门。 他说,天宫院无情,我有情。 天宫院不能救助世人,我去救。 天宫院不入世,我入! 于是,他持剑入世,由星君一转成为剑尊。 所以并不是冷开枢不满成为什么星君,而是他无法做到旁人受苦而自己无动于衷,他无法做到高高在上目睹着世间善恶,却无人维持正义。于是冷开枢成为了那把维持秩序的剑器,以身为剑,平定邪魔妖道。 叶长岐胸中热潮翻涌,竟然顾不得礼仪,直接折身跑走:“失陪!” 他越跑越快,居然用上七分灵力,锦靴踏起层层雪浪。 冷开枢立在一株雾凇下,正在观望晶莹剔透的枝干。 “师尊——” 叶长岐喊了一声,冷开枢转过头来,见他风急火燎地冲过来,淡定地摊开了手就要接他。 叶长岐冲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勒住对方,语调颤抖地又喊了一声:“师尊!” 以身为剑,以剑为师。 叶长岐想到的,却是他在天宫院中的时日——独自一人消耗着寿命预测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九州浩劫。亲眼目睹各种无常世事,却做不到冷心冷情地独善其身。 冷开枢那时定是煎熬又痛苦。 他做不到全然舍弃,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在旁观的同时,思索着那些故事,倾羡着故事中的主角,期望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故事中的一员。而面对那些令人愤怒、扼腕叹息的世事,他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焦急地想要持起手中器物去捣灭为恶者。 他有情有义,他不是傀儡。 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是冷开枢。开枢星君。九州剑尊。 “师尊!我喜欢你!” 他是叶长岐会心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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