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已经是初冬了,下午陪苟安逛街之后,还在假期内的夜朗提前回到了筒子楼,意外的是,在楼梯上,他又遇见了陆晚。 明明已经搬走的陆晚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站在楼梯上笑着对他说,「突然想到洋洋今天过生日,我就去买了个蛋糕,一起来吃饭吧?」 洋洋是楼下大爷家的小孙子,今年上幼儿园大班,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陆晚亲自下厨做饭,吃晚饭后切蛋糕,蛋糕上有一个奥特曼,洋洋超级开心,一直在鼓掌。夜朗看了眼和蝴蝶酥同一烘焙坊的商品缎带,这代表着这个蛋糕很贵,他看了陆晚一眼。 少女仿佛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手将耳边柔软的黑发挽至耳后,小声地说, 「是我自己打工的零用钱买的。」 几秒沉默,夜朗显得有些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饭后,夜朗送陆晚出筒子楼,天上飘下了雨,伞只有一把,夜朗有些笨拙地撑着伞,看了看陆晚半边肩都湿透了,把伞往陆晚那边偏了些。 陆晚轻笑了声,抬手把伞扶正: 「都湿透了,还遮干嘛。」夜朗木着脸。 「夜朗。」「?」「其实,你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了?」 提问的句式好奇怪,夜朗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嗯”了声,表示困惑。 「老跟这些富家子弟混在一起啊,然后先跟贺然在一起,订婚宴上突然新郎变成了贺津行,就这样我也眼睛眨也不眨地同意了继续订婚……」陆晚又笑着说, 「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外面的人是怎么看我的,他们说我拜金,只是为了钱,为了向上爬,为了日子好过,为了脱离这个贫民窟——」 夜朗恍惚了下,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个,在他看来,努力向上爬和努力活着,都没有什么错。然而陆晚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 夜朗眨眨眼,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手想要拍拍她安慰她,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瞬间想到了苟安的脸,即将碰到她的肩膀的手,又缩了回来。 「苟安应该也可能讨厌我,」陆晚说,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她作对,但是从猫的事开始 ……她还好。」 提到苟安,夜朗终于有了声音。 在陆晚的哭声中,他又有些恍惚,隐约想到了,眼前在哭的很伤心的,是从幼儿园就认识的,他 的青梅竹马.. 现在她眼看着,就要有了新的生活。一切都在变好,向着有太阳的地方去。 夜朗沉默了下,最终,模棱两可地说: 「最近,小心点。」 他说的十分委婉,陆晚那么聪明,却第一时间猜到了他的意思——哭泣的声音夏然而止,少女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苟安要做什么?」 一瞬间,鬼使神差地,怜悯之心占据了全部,他忘记了蝴蝶酥,只想到了那颗廉价的玉米糖。他双目黯然,在那一瞬间,好像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摇了摇头, 「你不会有事。」 从天上扔一块石头,都能在赌场砸着十个缺钱的人。 夜朗随便找了个臭赌鬼,苟安转账,轻易安排了一场离谱的谋杀,当电单车冲向陆晚时,她尖叫着摔倒在马路牙子上,膝盖磕破。 站在马路对面,夜朗观看完全程,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开。此时他以为,这场闹剧到此结束。 万万没想到,并没有结束。后续铺天盖地地,以没人预料的方式袭来。 陆晚从地上爬起来就去报警了,坚持声称那个撞她的人高呼“我要杀了你”这样的词汇,她很害怕。 一场交通意外事故突然变成了恶意含量浓郁的蓄意谋杀,面对贺津行的未婚妻,没有警方会怠慢 于是立刻把那个疯子缉拿,审问,轻而易举在吓破胆的疯子嘴巴里得到了“有人给我一笔钱”这样的关键词,然后顺藤摸瓜,几乎没费劲,找到了苟安。 转账是物证。 动机? 不要太多。 苟安和陆晚就是一笔最大的糊涂账,黑历史能写满一整张江城晚报,最近德国游学名额的事儿大概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苟安买凶,太正常了。 这件事惊动了江城,苟氏千金□□这个标题够不够劲爆,一夜之间,江城几乎变了天。 也不知道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还是单纯为了为未婚妻出口气,苟安被带走的那天,是贺津行亲自出面,跟着警方的车,一块儿送到了公安局。 贺津行亲自陪着在公安局待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也只带给所有人一句, 「她没事,我只是让她这种时候,别倔。」 >拘留,审判,入刑,一气呵成。 违禁药买卖,投毒,蓄意谋杀,数罪并罚,九年零七个月,收监青山监狱。 苟家夫妇因为女儿的事一蹶不振,自出事以来,苟氏股票暴跌,连续几日跌停到各大券商陆续给客户发风险通知…… 眼看大厦将倾。 夜朗想找陆晚问她怎么回事,陆晚却已经在苟安收监的同一天,收拾行李离开了江城,飞往柏林。 倒是贺津行找到了他。 连续几日为了调动国外自己名下的公司可流动资金注资救市,贺津行眼皮子底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在夜朗对面坐下,满脸疲倦加不耐烦的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谈论买凶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还有别的其他人?」 苟安家,餐桌边,没别人。贺津行“啧”了声,沉默,然后离开。 之后过了一年,这一年,夜朗自然从苟家离职,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下城区。 偶然间听下属们相互八卦,说一些上层人们的八卦,说到贺津行手里现在握着苟氏49%的股权,苟聿几乎被架空到退休不问世事,苟宅门前一片荒芜。 还有,苟安在青山监狱过的不算好。为了一颗苹果,跟人家打了一架,闹得鸡飞狗跳。 夜朗听着这些零碎的八卦,全程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听见苟安跟别人打架时,给茶壶续水的手一顿,水满而溢,烫着了他的手。 扔了茶壶,随手拿过茶几上放着的蝴蝶酥,掰开一块放进口中,分成两半,爱心状的蝴蝶酥一如既往得红火难买—— 只是夜朗吃不惯。巧克力的那一半过于甜腻,黄油酥皮那半口味单一。 「老大,我记得别人说你不喜欢甜食。」其中一个下属转过头来, 「什么时候转性的?」 明明不喜欢甜食,但是夜朗的办公室里总是放着一块蝴蝶酥,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他就拿过来掰一块,面无表情地扔进嘴里。 在苟安入狱的第一个月,夜朗申请过探监。苟安拒绝了。他再也没有去过。 这半年的时间,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夜朗不爱说话,喜欢安静,再也没有人抓着他叨逼叨说个不停,也不会有人对他翻白眼,却转头要来挠他的手掌心。 灵 光一闪这种事甚至不算在玄学犯愁内,只是某一日,某一刻,站在青山监狱的高墙外发呆时,与铁丝网上的鸟雀四目相对—— 夜朗突然搞明白了,关于「怜悯」与「喜欢」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甜腻的蝴蝶酥在口中咀嚼融化,吞咽下肚,然后那股腻得想要呕吐和头晕的胸闷感,过了好几分钟才涌现上来。 夜朗发现自己从小到大被人说“面瘫”可能只是因为反应迟钝—— 他是真的反应迟钝,以至于可能错过人生中,很多重要的事情。 一年后,夜朗从街坊口中得到陆晚归国的消息。 那些赞不绝口的话,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他听过之后当做了耳旁风,像是听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的事,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回到家不想吃晚饭,打开老旧的电视机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手摸了摸茶几,摸到的还是一个蝴蝶酥。 抓过来啃了一口,电视机里在播放着什么新闻,【三十八岁男子因涉嫌醉酒行凶,造成一名女子面部鼻骨骨折,经司法鉴定结果为轻伤,日前已被刑事拘捕,根据我国相关法律,该名男子将被起诉故意伤害罪,面临三年以下刑事拘留——】 面部鼻骨骨折,那么严重,才三年以下。 夜朗轻轻“哼”了一声,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浑浑噩噩的想,膝盖擦伤的却被 判了接近十年.… 夜朗睡着了。 但也不知道是新闻的残留还在耳朵,又或者是陆晚回来的消息产生了什么一系列的化学反应,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西装革履,却满眼血红丝的男人坐在他的对面,问他, 「你们谈论买凶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还有别的其他人?」 天边一道惊雷,冬雨哗哗下坠,沙发上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突然想到,那天他们不止是在餐桌边讨论过这件事。 一个月后。 夜朗知道贺津行最近频繁出没苟宅。有传闻他在找什么东西。 有人说他是为了苟聿手里的,多出来的象征着苟氏完全掌控权的2%股权; 也有人说,他是为了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去找苟家的麻烦,毕竟未婚妻刚刚归国,新仇旧恨,又推翻重算; />后来,连续去了苟家几天,贺津行大概是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消停了。 这些关于贺氏掌权人的鸡零狗碎传闻,落入夜朗耳朵里,他都是不置可否,表现得毫不关心。 这一天,在见完律师后,回到筒子楼的楼梯上,夜朗再次遇见陆晚,不同的是,这一次陆晚是专程来等他—— 他还觉得蛮神奇的,她居然还敢来找他。 陆晚并不如传说中那样春风得意,相反的,她瘦了一大圈,半年前乌黑油亮的头发变得干枯毫无光泽,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她身着一身白裙,外面套着长羽绒服—— 哪怕是一万多一件的奢侈品羽绒服,也并没有让她看上去容光焕发一点。她红着眼,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开口便是: 「阿朗,你帮帮我。」夜朗挑眉。 时隔半年,他好像已经学会了对任何人的眼泪免疫——内心毫无波澜,连当初的怜悯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 脑子早就洗脑填鸭似的,早就塞满了蝴蝶酥的甜腻,别的甜食气味,一概想不起来。「我怀孕了。」陆晚的手死死地扣着自己的衣袖, 「孩子需要一个爸爸。」……难道找我当爸爸? 夜朗有被荒谬到。 「贺津行不愿意。」陆晚烦躁地蹙眉, 「他欠我一个人情,当初答应了会答应我一个请求,但是我去找他,他不愿意,说什么下次听男人发誓记得让他立字据——」 哦,不是找我。 夜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立刻有被贺津行的“立字据”幽默到,那个言而无信的男人,还真敢理直气壮地不要脸。 「建议,」夜朗说, 「找孩子的亲爹……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谁。」陆晚猛地咬住下唇。 夜朗目无波澜。 「贺然。」陆晚深呼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名字, 「他去德国帮贺津行盯土地种植项目,那天我们喝醉了,他知道我和贺津行的婚约只会不了了之——」 夜朗心想,哦。 「哪怕是贺然,」他说, 「应该也不能让贺津行喜当爹。」 虽然语气严肃且客观,但是话语中无法掩饰的戏谑,还是让陆晚畏惧地缩了缩肩膀,她抬起头,像是十分慌张听见这种语气的话,黑眸茫然又陌生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仿 佛第一天认识他。 夜朗没有回避她仿佛受伤的目光,其实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不直接把小孩拿掉就好了搞那么多名堂. 但忍了忍,他觉得这个不关他的事。 她不想说,随便扯个“医生说我体质特殊拿掉后再也不能怀孕”也不过是浪费他多听一句废话的时间。 于是男人只是坦然地望着她,选择了直奔主题, 「所以呢,你来找我的原因是?」陆晚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泪水在苍白的脸上冲出一道水痕。 「贺津行说,他可以认下这个孩子,反正都是贺家的种……只要我来找你,说服你,把他要的东西交给他。」 别人不知道,夜朗心里清楚,贺津行今日频繁进出苟家,并不是要什么股权,也没有寻宝秘密,他在找的,是一段监控。 大概是苟安在牢狱里那股子淦天淦地早晚把自己玩死的劲儿提醒了这个人一些事——贺津行开始地毯式的盲目查询那段时间苟家每一个角落、可以收录声音的监控录像。 他应该查到了当初他们谈话的那辆车,并且应该也知道,那辆宾利对应时间段内的车内监控记录仪器,已经被人取走。 不日前才换了新的。 现在那段监控记录仪器就在夜朗的家里放着。 里面的对话作为证据,完全足以翻案—— 【你准备怎么对待她?要让她记住这个教训才可以哦?】这句苟安无意间的补充询问,足够救她自己。 证明当年苟安对夜朗的指使意图,最多到指使故意伤害的程度,跟故意杀人搭不上边,是夜朗会错意。 夜朗想起了今天下午,在办公室与律师的对话。 「如果翻案成功,那么苟小姐的刑期将会立刻缩短,介于陆小姐当年的伤势很轻,团队给力的话,立刻出狱大概也不是问题……」 「但如果这段录音作为证据呈交翻案,那结果很有可能对您,有些影响。」 「没关系。」 夜朗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换我去坐牢也可以,真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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