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说时, 没多思量,不过一句寻常问候,他话音落下, 面前的贺煊目光微一闪动,神情也未有大的变化, 然而不知怎的,莫尹却觉着周遭的气氛似都变了, 变成了什么样?他也说不明白, 他说完本该就走了, 此时也走不得了, 不知什么缠住了他,兴许是贺煊那似要淌出来的目光, 万语千言萦绕其中,叫他无法转身离开。
不知立了多久, 一阵轻风吹过, 莫尹手提的灯中火苗摇曳,轻缓的一声, 若叶片落下般灭了, 两人的影子也跟着熄了, 融在灰色的石板中。
“告辞。”
莫尹猛地回过了神,微一颔首,提着熄灭的灯转身。
“跟我走吧——”
莫尹侧过脸回身。
贺煊的神情绷得紧紧的,简直叫莫尹疑心方才是不是他自个出现了幻觉, 错听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莫尹道。
“我说,”贺煊张唇,口唇动得幅度极小,像是不能再做更大的动作, “跟我走吧。”
“跟你走?”
莫尹反问,语气生疏,带着些许疑惑,他的神情告诉贺煊他觉着贺煊此言十分荒谬。
贺煊也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二人,隔着前世今生,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离死别……他不该说的,真的不该说了。
脚步却像是不听使唤地向着那人移动,贺煊一面向着莫尹走,一面道:“同我去边疆吧,那里是很好的地方,景好,人也好,夕阳格外美……”
他越说,声音越低。
莫尹兀自站在原地不动,一直到贺煊走到他的面前,他离得他近了,大氅上带的寒气一并扑来。
“子规,同我走吧,军师也好,将军也罢,你想要什么,我有的,我都给你,”贺煊看着莫尹的眼睛,他目眩神迷,仿若落入幻梦,“我若没有,上天入地也寻来给你,好么?”
莫尹静静地看着贺煊,两人身量相仿,站在一处,眼对眼,鼻对鼻,口对口,气息也对着气息。
倒春寒真是不容小觑,莫尹这般想着,看着两人呼出的白气扑散在一处。
“我同你,好像并没有这般深的交情。”莫尹道。
“我也愿意的,”贺煊道,“即便我们没有交情,我也愿意给你。”
莫尹道:“我想要的,从来都是靠自己去取,”他目光清冷地从贺煊面上一瞥而过,微侧过脸,“不需要人给。”
贺煊不知道他该怎么说。
就像是沉沦苦海的信徒踏入庙中,他愿用他的一切去供奉他,他没有任何向下的施舍,他愿做一块石头,让他踩着他登到最高处,即便他不要,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他已先匍匐依拜,只求他别落下神坛。
拿去吧,只要他有,只要他要,将他的一切都拿去,唯有如此,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心安,而不是午夜梦回,惊醒后面对只他一人的孤寂,捶恨自己为何那么倔,为何要在他面前做出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姿态,为何不留在他身边?莫尹放他去边疆做将军,他呢?他给了他什么?
“对不住,”贺煊涩道,“我笨嘴拙舌,不大会说话。”
“世间万物,你都能靠自个儿去拿,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就让我帮一帮你,你便当差遣奴仆,不用耗累自己的心力,好么?就当是给我个机会。”
莫尹重又看向贺煊,“堂堂太师之子,巴巴地要给人当奴仆,贺藏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从未有如今这般清楚地知道我在说什么。”
莫尹手攥了攥手里的灯,淡淡道:“你是疯的,还是傻的?”
“我要怎么答,你才愿意跟我走?”
莫尹没说话,提着灭了的灯转身要走,侧面伸来了一只手似要抓他的手臂,他眉目一凛,手腕向上一抬,手里的提灯瞬时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剑,巧力敲向贺煊的手腕,他这一招出其不意,然而却是落了个空,贺煊躲了过去,手掌顺着提灯向上抵住了莫尹的小臂,竟是极自然地同莫尹过了一招。
莫尹心中“咦”了一声,眉头微皱,原本只想脱身便好,他也是多年练武,只是少有机会施展,毕竟也是个读书人,此时手臂相撞,力道不小,他心头一动,手腕向下压去,身如游龙般从贺煊身旁掠过。
贺煊方才也是完全不假思索地与莫尹对招,此时莫尹再攻,他一时恍惚,仿若又回到从前,二人对酒当歌,刀剑比试的时候,一招一式,全都深刻在他心中,他便是不去想也知道下一招该出什么。
两人在天光微亮的狭窄小巷中转瞬之间已对了数招。
莫尹心中震惊不已,他鲜少与人动手,最近一年,也就是进京赶考的途中遇上过一些劫道的匪徒,被他杀了几个,除此之外,未曾与其他人过过招,他的同僚也都当他是文弱书生,他觉着有些本事藏着也不是坏事,故而也从未在平素里显过自己这一手,然而贺煊竟像是知道他下一招会出什么似的,好似两人已对过无数次招。
手中提灯压在贺煊腰间,将人猛一推到墙上,莫尹目光炽烈地望着他,“你曾到过蓝田?”
贺煊静默了一瞬,恍然间从幻梦中幽幽醒转,他望着莫尹,面前活生生的莫尹,口唇轻轻动了动。
莫尹眉头微皱,作势凑近了些,“什么?”
贺煊的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肺腑间宛若压了块巨石,贺煊痴痴地望着莫尹,这张脸,他有十年不见,却也从未曾忘却分毫,一颦一笑,一言一语,喜怒哀乐,他都见过,他都记得,他死时心中遗憾许多,悔恨万千,可也是欢喜的,欢喜终于能再相见了,再也不是孤坟话凄凉,只在梦中忆。
“……去过几回。”
贺煊缓缓道,他字字沙哑,似难以言说,莫尹听了,心头一震,他看着贺煊的眼睛,那其中百般的痴缠眷恋,不知又有多少痛楚憎怨,若说这是装的,那贺煊便可登台唱戏去了。
莫尹不想信,他也从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人生在世,他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面前的贺煊是真的,他的眼睛也是真的,官场上人人瞧着都挺真,圣上爱俏,所择选的全都有一张好脸,然而好皮囊之下,真真假假谁说得准?可莫尹却觉着贺煊的眼很真。
他是不是昏了头了?怎么敢真去想贺煊所提的荒唐事?
贺煊到过蓝田。
去做什么?
他们在蓝田相见了么?
贺煊千里迢迢地赶来京师助他科考,他同他饮酒,谈及探花之恨,贺煊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却能那般懂他的心思,他杀了那么些人,他杀了户部侍郎严齐,他后便调去了户部!这难道仅仅只是巧合?!
桩桩件件,皆是怪事,莫尹暗自思量许久,实是摸不透其中关窍。
可倘若他果真信了贺煊,信了他们“前世有缘”……这“前世”恐怕与民间传说那些前世相救精怪来世报恩的情形亦不相同,仿佛贺煊是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那么贺煊所做的那些怪事便都可去解释了。
莫尹放开了压着贺煊的手臂,目光与贺煊始终相连着,他面色看似已恢复如常,实则掌心却是出了不少汗,滑腻腻地攥着提灯,他垂下脸,转身欲走,却是又遇阻力,他回头,贺煊一只手拉着他衣袖。
“放手。”莫尹冷道。
贺煊道:“你不若杀了我。”
莫尹微一眯眼,“你在要挟我?以为我不敢么?”
贺煊摇头,“我同你,耍不得手段,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你叫我放手,不若杀了我。”
“我是文官,你要我跟你去边疆,弃文从武?”
“你文武双全,什么做不得呢?”
贺煊那原本满面凄凉的神色间浮动出一抹凛然冷意,他不紧不慢,一字一字道:“便是天子也做得。”
莫尹一时怔住。
他读圣贤书,考科举,天地君亲师,君为上,臣为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事君尽忠,人臣大节……他随口便能说出许多,纵使皇帝非他心中所想的那个皇帝,他不过也是暗自冷笑两声。
贺煊如此说,莫尹心中却也并非天崩地裂地惊愕恐慌,觉得贺煊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满门遭诛的疯话,相反的,他隐隐竟有些想笑,并非嘲笑,而是豁然开朗的大笑。
莫尹盯着贺煊的眼睛,他道:“我做成了吗?”
其实,他问的是‘上辈子,我做成了吗?’,他相信不说全,贺煊也懂得他的意思。
果然,贺煊眼眸微一闪动,“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失在何处?”
贺煊却不答了。
莫尹略一思索,淡淡道:“我知道了,以我之心性,若非身死,誓不罢休。”
贺煊仍旧不言,只静静地看着莫尹。
莫尹再瞧了他一眼,抽出了自己的袖子,他道:“容我思量。”他转过身,这回贺煊没再拉他,却是他自己停住了,他背对着贺煊,道:“我那一步之遥里,你是助我未成,还是阻我登天?”
贺煊浑身一震,他看着莫尹的背影,天光已渐渐亮了起来,将莫尹的背影勾勒了一层光晕,他缓声道:“我阻过你,也助过你。”
莫尹听了他的回答,静立片刻后,提步离去,当他的身影将要消逝于视线时,贺煊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只见衣袂翻飞地消失在巷尾,贺煊整个人定住,巷内寂静如许,彷佛刚才只是个梦。
*
领了皇命,贺煊翌日便要离京。
他是既盼也怕。
盼的是回到边疆,守卫一方人民,建功立业,兵权大握,他可以做他该做的事,再无半分迟疑。
怕的是他又要离了他,只能叫他身边之人暗中保护他,可即便是做了再万全的打算,他终究也是不能安心的。
世事艰难,谁知会不会另有不测?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不敢奢望还会给他第三次,所以,这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公子,您放心吧。”
李远抱着包袱,一路送贺煊到了城门口,保证道:“我一定竭尽全力护莫大人周全。”
贺煊仍是面色紧绷,半点不见松快,他已又是一天一夜未阖眼了,自重生以来,他少有安眠,不敢眠,怕醒来发觉这只是一场梦,他太珍惜这重来的时光,片刻都不愿浪费。
李远陪在贺煊身边好一会儿,马早已喂好,是匹神骏的好马,被主人牵在掌中久立不动,百无聊赖地提起脚掌在原地刨着,李远抚摸了下它的背脊,“莫要顽皮,公子,您是在等莫大人吗?他答应来送行了?”
贺煊默默不言。
他想起前世,莫尹立在城头,目送他离去。
他不愿跟他走。
他亦不能放下自己肩头的责任。
贺煊手掌紧攥了马缰,缰绳快要嵌入他的肉里。
可是贺藏锋,他送你两回,你可曾向他奔去过?
李远正摸着马的鼻子,缰绳拉动,骏马被拉扯向前,李远“呀”了一声,却见他家公子翻身上了马,他连忙将手中的包袱向上递,“公子……”话未说完,那千里马长长嘶鸣,随着一声呼和,直冲向前,霎时间便成了一团滚滚黑云,李远举着包袱呆在原处,望着他的公子骑着马几是撞回城内。
贺煊骑得很快,他避开闹市,在京师无人的小巷中策马,窄窄的高墙仿若正齐刷刷向他压来,他弓身骑马,一往无前,仿若回到了战场,在战场上,他从来都是心无旁骛,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要战胜,而如今,他也只有一个方向。
子规。
子规!
马蹄踏在石板上,声声入耳,如雷鸣,如鼓点,贺煊听得自己的心跳也听得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息。
子规!
跑得起性的马被强勒住时,马蹄与地面溅出了三两火星,马也是未尽兴地长鸣,贺煊却是顾不得了,他从马上跳下,直去敲门,“子规——”不是什么好木头制成的大门被他拍得“啪啪”作响,“子规,我求你,子规……”他词穷得说不得什么好听的话来,只道,“子规,我求你,同我走……”
然而门内无人应答。
贺煊手渐握成拳,他望着这道门,一道算不得多高也算不得多厚的门,便成了万水千山,生死离别。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贺煊面色一凛,向后退了半步。
“又想翻墙了?”
身后淡淡语声,叫贺煊浑身都定住了,他立即回头。
莫尹身着一袭青色长袍,白竹叶、檀木簪,肩上挂着包袱,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淡道:“你那仆人说你发疯似的跑回了城。”
贺煊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包袱上,“这不是我那个包袱。”
“我的。”
“……”
莫尹道:“我已向陛下表明,边境战事吃紧,愿弃笔从戎。”
皇帝的反应也着实令莫尹又在心中冷笑了一回,竟说他这般人品相貌,在边境吃沙子怕是蹉跎。
“拿着。”
莫尹一扬手,贺煊伸了手,刀鞘入怀,是温的。
“我要我自己的剑,你的刀,就你自己留着吧。”
莫尹转过身,脚步顿住,回首相望,“贺藏锋,这次你只能助我,不能阻我,来日事成,”贺煊抱着刀,他痴望着他,但见莫尹嘴角微微向上一勾,对他笑了笑,“我算你从龙之功吧。”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