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打酒回来, 见主人正独自饮酒,便道:“呀,大人, 那大个子带酒啦?”
莫尹抿了口酒, 道:“你知道他是谁吗?胆子这么大,随口乱言。”
童子嘻嘻笑地过来,把打回来的酒放在桌上, “能专程来拜访大人的, 是大人的朋友吧?”
朋友?
莫尹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杯,抬眸对童子道:“我没有朋友。”
童子不以为意地笑笑, 问道:“您还要喝酒吗?”
“不必了。”
莫尹站起身,“够了。”他向着内院走去, 扬声道:“把刀拿进来。”
“刀?”
童子弯下腰, 这才发觉石桌旁靠着个布袋, “大人, 这是刀啊?您打了把刀啊?”他抱起布袋小跑着跟着进了书房。
莫尹指了书桌, 道:“放这儿。”
书童将布袋放下,“大人, 这刀真沉。”
莫尹道:“你去吃酒吧。”
书童欢喜道:“谢大人!”
书房和整座宅院一般简陋,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收藏,书架上都是些寻常书籍, 一些都是莫尹从翰林院抄录下来的,莫尹将几本书归拢整理后, 拿起书桌上装着刀的布袋,手指隔着布袋轻摩挲了两下,布袋打开, 里头漆黑的刀柄便露了出来。
“这是我的刀。”
“临行前也没什么可送的,”贺煊将腰间佩刀解下,“莫大人,官场凶险,切记要当心,”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莫尹,“保重。”
莫尹低头举着酒杯不言,贺煊将佩刀装入袋中,靠在石桌旁,莫尹未发一言,手执着酒杯一动不动,一直等到脚步声渐远,院门重新关上,他才放下酒杯,抬起脸,先看了一眼关上的院门,才看向脚边的布袋。
这人竟将自己的佩刀赠送给他……
莫尹手握了刀柄,只一触手便知这把刀跟了贺煊应当很久,刀柄纹路都是旧的,握起来很趁手,拔开刀,雪色寒芒闪动,莫尹微眯了眯眼,是把好刀。
一点点将刀身抽出,上头刻印的字也映入了莫尹眼中。
“藏锋。”
倒是人如其名。
莫尹收刀入鞘,刀锋的嗡鸣声震耳。
官场凶险。
贺煊特意来同他道别,还带了这样一句后,莫不是意有所指?同他杀的那些人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那些官员平素都是不显山不露水,也未曾有过什么不好的传言,实际却是每个人都在官场上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官场兴许比他想得还要污糟,他原先想着独善其身,不与任何人结交,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可看样子,在官场上,“独善其身”这四个字实在是很难做到。他所身处的比起泥潭,更像是江中的漩涡,要在漩涡的中心站住,何其困难?
皇帝对此事的反应也叫莫尹大失所望,皇帝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只在朝上屡屡发怒。
大理寺卿为此案抓了许多人,其中一位江洋大盗很有几分厉害功夫,在江湖上也素有杀名,犯下过不少命案,此人原先杀过两个衙役,大理寺便以此人结了案,供词凶器一应俱全,皇帝这才消气满意,在朝上缓了脸色,诸位朝臣也都松了口气。
莫尹在下头却是暗自冷笑。
自上而下,皆是昏聩无能。
便是贺煊不说,莫尹也明白,此番境地下,若不小心行事,即便自己不犯错,也难保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
这天,莫尹刚入翰林院,上头的调令便来了,拿到调令时,莫尹怔了怔。
“户部?”莫尹肩膀被推了一下,“莫兄,肥差啊。”
莫尹收起调令,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户部?怎偏偏会是户部?!
头一个死的严齐不正是户部侍郎么?!
章洪乐颠颠道:“如今户部可正是缺人的时候,莫兄,陛下果然看重你。”
莫尹不言,坐下,手翻了两页书,心思全是乱的,日头正好,映入窗内,照得书页泛黄,手摸上去都是暖的。
离京?
离京是要回南乡去了么?
贺太师隐居多年,贺太师之子自然也长住南乡,他方来京城,也不知贺煊是否常来京师,难不成他千里迢迢地赶来京师,专程就来杀人?
皇帝如此震怒,那么便也断绝了贺煊手握密旨的可能。
杀的那些人,也算得上是贪官污吏,只是大大小小,全无规律,大理寺也是因此而头疼,若不是他那日在天香楼遇见了贺煊,他也要一头雾水。
试问谁能想到太师之子跑到京城来杀人呢?
莫尹一向自负天资,万事少有想不通的,很少走到死胡同去,然而莫尹端坐了一天,怎么都想不通此间的症结。
贺煊到底为何要杀那些人?
便是杀谈贪官,偏挑了这些人杀又是为何?莫尹不信朝廷上下的贪官污吏就这么几个。
说是私仇,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难道这些京官会与远在南乡的贺太师或是贺太师之子结下什么生死仇怨?
今日轮到莫尹当值,调令月底生效,他还要在翰林院待上个十来天,蜡烛快要燃尽,莫尹干脆也不再点,走到庭院中抬头望月,月已渐渐从圆到缺,他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却不知为何轻叹了口气。
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缘再会?
脑海中滑过此般念头,莫尹心头一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夜凉如水,心绪难宁,皎洁的月光照到面上,贺煊深吸了口气,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京中的月光都比边疆的要更冷一些。
该杀的已全都杀了。
无论如何,总可保他一时平安。
他也想守在他的身边,替他扫除一切障碍,遮蔽所有风雨,可……
前世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该要去边疆了。
边疆还有许多将士、百姓在等着他,有许多场仗在等着他去打,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什么都不管了,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却不能不管他该承担的使命。
皇帝昏庸,百姓何辜?
“公子。”
李远手里抱着大氅,站在贺煊身后,“夜里凉,您还是披上吧。”
“我不冷。”
贺煊低声道。
李远踌躇片刻后道:“公子您先斩后奏,老爷恐怕是会生气的。”
“父亲允我赶来京师,其实他心里也就早知道我要做什么了。”贺煊淡淡道。
“可是……战场凶险,公子,您非去不可吗?留在京中做官不好吗?”
“傻小子。”
贺煊苦笑了一下,回头道,“你以为官场就比战场安稳吗?”
李远道:“老爷不是全身而退了么?”
“父亲他心性超然,能屈能伸,非常人可比,”贺煊语意怜惜而珍重道,“可若是性子刚直的,只怕终会磋磨在这滔滔宦海之中。”
李远敏锐道:“公子指的是莫大人?”
贺煊不言,沉默片刻后,凝神看向李远,道:“李远,你是我身边亲卫,自小伶俐机敏,功夫也不错,你愿不愿意留在京中,替我辅佐莫大人,叫他免遭官场上的那些明枪暗箭?”
李远惊也不惊,其实先前贺煊已数次暗示过他是否愿意留在京城,李远以为贺煊要留在京中做官,心中自然是愿意的,没想到贺煊的意思竟是让他跟着莫尹,他是家臣,自然是领命,又道:“只怕莫大人会不乐意。”
贺煊道:“你就留在太师府,暗中行事便好。”
李远这下是真吃惊了,“公子您的意思是要我暗中保护莫大人?”
贺煊“嗯”了一声,“他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其实是不需旁人保护的,可他性子刚直、宁折不弯,官场上又不是你不去害人,别人便不来害你的,我怕他遭了暗算,他在朝中又无根基,仅凭他一人之力会难以脱身,倘若真有不测,你便立即传信回南乡,请父亲保他,你放心,此事我会先同父亲商量好,到时你只管传信便是。”
贺煊摘下腰间玉佩递向李远,“我走之后,京中府邸库房商户就都由你来调遣,危急时刻,莫要吝啬钱财疏通,记住,你的任务是保护莫大人,一定要令他平平安安,免受灾祸。”
李远张大了嘴,“公子……”
他有许多话要说,却因惊愕而一时难以成言。
贺煊拉了他的手腕,将玉佩塞到他手里,“回去休息吧。”他抽了李远手里抱着的大氅披上,李远抓了玉佩,呆愣道:“公子你去哪?”
“出去走走。”
*
天蒙蒙亮着,莫尹提着一盏灯出了宫门,星子点点,打更人刚过,宫门外长街披上了一层未褪的夜色,脚步走过,悄无声息。
街上无人,莫尹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拐入巷口,走了两步后停下,淡淡道:“何事?”
片刻之后,身后回答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中回转。
“无事。”
莫尹提步,脚步却又落回原位,他回头,雾霭般蓝色的天空下,贺煊着了一件皂色大氅立在巷口,双手藏在大氅之内,令莫尹想起了那把收在鞘里的刀,只是此时贺煊眼中的锋芒是软的,柔和的。
贺煊知他不该来的,只是他马上就要走了,这一走,再见时已不知会是何情形,他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不来看他。
灯罩中烛火微弱,散发出稀疏光芒,将莫尹的脸庞照得朦朦胧胧的,但不要紧,即便是闭着眼睛,贺煊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目。
他望见莫尹的眼睛,一双清亮干净,未遭磨难的眼睛。
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美。
为这双眼睛,他愿不忠不孝,粉身碎骨。
莫尹面庞微微转动,他发觉贺煊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他,他像是他唯一装入他眼中的方向。
从未有人用这般眼神瞧过他。
手掌紧了紧握着的那盏灯,莫尹口唇轻启,“你说我们前世有缘,到底是何缘分?”
贺煊未料他会这样问,他的神色一瞬慌乱,在莫尹的审视中更见慌张,几经调整后,他脸上毫无表情,却任谁都看得出复杂,实在是他的眼睛不会说谎。
“……生死之交。”
“哦?”
莫尹眼睫低垂,神色思索,抬起脸,“那么你我,到底是谁生谁死呢?”
静默。
漫长而冷的静默。
莫尹觉着自己快要信了。
他快要信他与贺煊真的是前世至交了。
如若不然,怎么他这一问,贺煊便一副脸色煞白,仿若受了重伤的模样?
贺煊不回答,莫尹便换了个问题,“贺公子你何时回南乡?”
“我……”
贺煊张口,声音沙哑,他闭上嘴,片刻后才又张口,“……不回南乡。”
“陛下许了我将军之位,命我去边境领兵。”
莫尹听罢,将贺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倒是颇有少年将军的风范,就是锐气不足,过分深沉,“刀剑无眼,”他微一颔首,望向贺煊的眼底,“各自珍重。”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