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儿的话不无道理,这样的对子,确实不易对出,那些文人墨客、迁客骚人,纷纷作对,却是铩羽而归。烟锁池塘柳,烽销极塞鸿。东枝罢春水,南翼怨秋风。此下联无论是偏旁还是意境,皆与上联相对,看似完美无缺、般配相对,却少了一分别出心裁,他只看到了眼前的诗句,却忘记了画的意蕴。画者,似有尽而无尽也!画卷困住的不过一时美景,困不住的是画师的品味,若想对出下联,首先就要跳出常规,不要只在乎眼前的画卷,还要透过表象,看到画的内涵。 明哲的目光,望向别的画作,他仔细打量了其他画作,发现了其中秘密。摆在旁边的画都是以静衬动,唯独这幅画是以动衬静。这位公子摆着这么多幅画不管,偏偏以此画作题,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上联以五行做偏旁,下联肯定也跳不出这个圈子,既要动静结合,更要与上联相对,实属难矣! 但明哲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遇到难题,自当迎难而上,怎可不战而退?他嘴角微扬,迈出沉重而稳健的步伐,走出人群,自信道:“敢问公子,可否借纸笔一用?” 瞧他如此自信,林秋平略有迟疑,这么多人都试过了,无一例外,皆是铩羽而归,他就这么自信吗?林秋平不知他哪来的自信,不过他既然说出这种话,想来也有几分把握。 “你真的对得出下联?” 明哲浅浅一笑,“但借纸笔一用,下联自当献上!” 林秋平什么也没说,挥挥手,招呼书童拿来笔墨纸砚,还贴心地为明哲搬来一张桌子,供他使用。 “阁下,请!”林秋平客气道。 “且慢!”正当明哲提笔之时,忽然一个喊声叫住了他。他回过头一看,人群之中走出一位纤纤少女,瞧样貌,年纪应与清寒相仿。明哲并不认识她,权当她是一位过客,并没有多在意,但清寒不一样了,看见她的容貌,脸上浮现惊恐之色,难以置信她会出现在这儿。 “小女子洛槐序,见过公子!”她走到明哲跟前,礼貌地跟明哲打了声招呼,还行了个礼,看起来文质彬彬,极有淑女之风范。 东皇,槐序,白藏,元英。东皇司春,掌万物复苏;槐序未央,尚花舞盈香;白藏微凉,纷落叶秋风;元英清寒,葬玄青冥灵。 听见她名字的那一刻,明哲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清寒没想到她居然会自报家门,听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清寒心中紧张到极点,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此刻清寒心里只有一个困惑——她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明哲并不知道清寒与这位洛姑娘的关系,没想那么多,点头回应:“洛姑娘客气啦,不知洛姑娘至此,有何贵干?” “公子言重矣!”洛槐序彬彬有礼,虚怀若谷,清气如兰,宛若一位温文尔雅的淑女,“小女子至此,非是有意叨扰公子,而是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公子应允。”她一袭白衣,容貌俊美,眼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又带着几分清冷,浑身透着一股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漠,端的是风华无双,墨发流云般倾泻而下,散落腰际,带着几分散漫,气质高雅出尘,温润如玉,宛若天上谪仙。站在她身后的几位世家公子,看见她的容貌,如着迷一般,挪不开眼睛。但洛槐序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他们看中的不过是自己的容颜,倘若自己如寻常女子一般,他们又怎瞧得上自己? “姑娘但说无妨!”洛槐序如此说话,明哲根本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她自然也不藏着掖着了,“不知公子可否让槐序先行一试?”此话一出,不仅是明哲,就连林秋平也略感意外。先来后到,这么简单的道理,洛槐序不会不明白。但她为何非要赶在明哲之前?莫非是看到明哲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感到害怕,觉得明哲一蹴而就,轻而易举便可对出下联?说实话,明哲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过是装样子罢了,谁敢把话说死呢? “洛姑娘,你这是何必呢?我先上也好,你先上也罢,这有何区别?”明哲不解道。 “公子莫慌,且听槐序一言!”她早就料到明哲会这么说,事先备好说辞,“槐序并非是为那百两黄金而来,钱财与我而言,如浮云一般,槐序看中的是林公子的画作。这幅画的画工可谓是臻入化境,画中所描之物栩栩如生,即便是池塘中微微泛起的涟漪,亦跃然纸上,池边柳树垂落的枝条,随风摆动,好似女子青丝,纤细有度,长短有依。整幅画描绘出夏日清晨,薄雾未曾散去,池边的柳树恬静而幽然,万籁俱寂、生机盎然的景色,别有一番滋味。”她的点评恰到好处、无懈可击,理由也博林秋平的欢心,但明哲还是瞧出了一点端倪。 “姑娘言过矣!林某不才,穷极半生,方作此画,想来也是惭愧。”林秋平谦虚道。 “林公子谦虚啦!”洛槐序迎合道:“公子一表人才,此画之妙,足以彰显出公子的笔劲。槐序不才,平生喜好收藏字画,不知林公子可否满足妾身的一点心愿?” 林秋平一生作画无数,但拿得出手的也就那么几幅,这幅画便是他的得意之作,起初他还以为此画无人赏识,便用百两黄金作底,谁能对出下联,百两黄金便归谁。果然不出他所料,很快就有人围过来,大伙跃跃欲试,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但归根到底,他们在乎的不是字画,而是百两黄金,一想到这里,林秋平便觉得黯然。画作再好又能怎样,无人赏识,还不是一幅普通的字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了百两黄金,根本无人会在意他,更别说他的字画啦!难得遇到一位知心人,还是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他自然动心。 “姑娘有何心愿,尽管直言,只要是林某办得到的,一定满足姑娘!”瞧他那副激动的样子,明哲都快看不下啦!不过一些花言巧语,便迷住了他的心窍,这样的人明哲见多了。若不是他有求于林秋平,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待在这里。 “多谢林公子!”洛槐序先行道谢,“若是槐序对出下联,林公子可否将那幅画送给槐序?”洛槐序指着另一幅画,那是一幅晚夜雪景图,相比这幅池边翠柳图,不知差了多少,为何她偏偏看上了那幅画。 天际黯然,一轮明月悬挂于长空,大地银装素裹,所见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唯有庭院篱墙下的几树梅花增添了一抹血红。她手持长剑,伫于夜色之下,处寒风凛冽之中,翩翩起舞,月光落在她手中的剑上,寒芒凌厉。孤独的身影与凄凉的月色,刺骨的寒风,掀起她的衣裙,如瀑的青丝飘逸于风中,她不知为何起舞,但这一舞叫天地也黯然失色。她便是寒风,她便是月光,她便是手中的剑,她便是墙下的梅花。寂静是她的名字,孤独是她的身影,愁绪是她的情丝,她是孤鸿,踏雪而来的孤鸿,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这便是她为何舞剑。画卷一角,题有一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看到那幅画,明哲觉得异常亲切,画中的场景他见过,而且不止一次,此情此景,与他所见相差无几,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怎么可能?”明哲不敢相信,真的有人能将当时的场景画下,而且还是惟妙惟肖,看不出有何破绽之处。先不说这样的画工有多精妙,单是这幅画中的场景,便叫人久久难忘。 清寒看到那幅画,感受和明哲差不多,不过她的感受还要真实,因为这幅画中的人,正是她自己!月下舞剑,衣裙轻飏,画中的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凌雪峰,寒冬月,手持寒梅,随风而舞,不知为何而舞,但为君故。那时凌云已经离开仙山,唯剩下她和师父,凌雪峰上除了庭院篱墙下的几树梅花,遍地皆是白雪,看不到任何生机,无人陪她说话。 凌云在的时候,还会到凌雪峰看望她,陪她说话,但凌云一走,便再也没人陪她说话,师父常常闭关不出,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凌雪峰的景色还是那般,师父尚在闭关,寒冬腊月,万家团圆之时,唯有她一人在寒风之中无所依靠。她不知凌云身处何方,亦不知他是否安好。她回想起与凌云的点点滴滴,虽然只有一个月,但那段记忆永远停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想起了凌云教她的剑术,拔出寒梅剑,在凌冽的寒风中,在微茫的月光下,翩翩起舞,这一舞不为别的,但为君故。她不知凌云能否看到,惟望自己的思绪随着风飘向远方,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待到竹花绽放日,回首惟盼待君归。这便是她为何起舞,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愿以此身,为君起舞,望君勿忘归期,莫伤清寒心。 明哲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但他见过清寒舞剑,此情此景,除了清寒,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这般,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他回头看向清寒,碰巧的是,清寒也看向他,两人就这么对视而望。清寒轻启朱唇,欲言又止,当着明哲的面,她实在是不好意思。殊不知,洛槐序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洛姑娘真有品味!这幅画也是林某的得意之作,奈何一直无人赏识,今日得遇姑娘,林某有幸之至!”洛槐序居然看中了这幅晚夜雪景舞剑图,林秋平仿佛遇见知音一般,激动无比,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难得遇见洛槐序这样有品味的人,如此看重他的画作,他心里的感慨之情难以抑制。 “林公子过奖啦!槐序只是在字画方面有所建树,今日看见林公子的画作,槐序由衷而发敬佩之情。林公子有此天赋,何故在此摆下百两黄金,作题赏画,此非有辱斯文?” “姑娘不知,林某一生作画无数,踏遍千山万水,行遍九州各地,却难觅知音。昔者,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今者,林某得遇姑娘,如钟子期遇伯牙,有幸之至。俗语有云,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洛姑娘如此赏识林某画作,林某感激之至,姑娘无需作对,这幅画林某送给姑娘便是,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林秋平居然这么大方,怕是看中的不单是洛槐序的赏识,更是人家的身子。既然林秋平愿意送画,那他一个陌生人,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画中的场景,分明就是清寒月下舞剑,那时还没有天师门,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仙山的存在,何况仙山周围有结界,外人不可能闯入。那他是如何作出这幅画的?明哲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此之前,林秋平可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姓氏也未曾透露,但他明明记得洛槐序说过:“槐序并非是为那百两黄金而来,钱财与我而言,如浮云一般,槐序看中的是林公子的画作。”一句林公子,便暴露了两人的关系。 林秋平吩咐书童取下那幅画,递到洛槐序手中,感激道:“多谢姑娘赏识!姑娘还有什么心愿,尽管直言,只要是林某做得到的,林某一定为姑娘办到!” 明哲觉得好笑,不过一个知音而已,至于这么言听计从吗?堂堂一代画师,有这么好的画工,不在翰林院待着,却跑到这里,摆下百两黄金,作题赏画,岂非可笑? “公子客气啦!槐序仅此一心愿,便不劳烦公子啦!”她自视还未露出破绽,在明哲面前装作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殊不知,明哲已然看破一切,为避免打草惊蛇,明哲没有说破,而是任由这位洛姑娘在面前惺惺作态。 洛槐序转向明哲,满怀歉意道:“抱歉,抢在公子之前,还望公子见谅!”她道歉的态度看上去挺真诚的,事实上那不过是做样子罢了,她心里的小算盘,明哲已然看穿。 “没事!谁先谁后,陆某并不在乎!”明哲不知她这样做的目的,他不过初到洛阳城,并不清楚城中情况,这位洛姑娘和林公子,两人一唱一和,煞费苦心弄了这么一出,到底是何居心?这些明哲都不知道,也猜不透其中缘由。 其实洛槐序这么做,并非是针对明哲,她在乎的从来都只是是清寒,明哲不过是她棋局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然而她想的过于简单,这枚棋子并不受她控制,甚至就是这枚棋子,还会至她于死地! “不过洛姑娘的心愿已然达成,可否轮到在下提笔一试?”明哲把话题带回原点,他不管洛槐序这么做究竟为何,只要不触及他的逆鳞,他都可以不在乎,人客居他乡,终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想招惹麻烦。 “万分抱歉,耽搁陆兄许久!”林秋平不失礼貌地尬尴一笑,满怀歉意道:“今日林某得遇知音,一时兴起,失了分寸,还请陆兄见谅!” “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陆某是个粗人,不在乎那么多,只要林兄说话算数就行!”明哲懒得听他俩的道歉,无非做样子罢了,他现在最想做的,便是拿到画,然后离开这里。 “那便请陆兄提笔一试,我等拭目以待!”林秋平浅浅一笑。 明哲没有多说什么,摊开宣纸,拿起羊毫,轻轻蘸墨,羊毫在他手中宛若游龙,行笔有章,所过之处,有力而不透墨,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旨功爵與商。 大伙瞧他先前的自信满满的样子,还以为他真的有实力对出下联,没想到竟是这般。明哲的下联惹得哄堂大笑,此联既不对偏旁,又不对意境,与上联毫无关系,与题意全然不符。这样的下联也配拿得出手?他这不是故意找笑吗? 大伙嗤笑明哲的不自量力,就连书童也忍俊不住,唯有这位洛小姐与林公子若有所思。 “旨功爵与商……”林秋平反复念叨明哲写的下联,念着念着,他发现了不对。 “我明白了!”林秋平恍然大悟,“旨功爵与商,其实是徵宫角羽商,此联不论意境,而是将意境改为叙事,以五音对五行,化静为动,以音韵之调对自然之美,妙极矣!”林秋平对明哲的下联赞叹不已,洛槐序看着他写出的下联,愣住不动,她没想到明哲真的能对出来,而是还是以这种另类的形式。 “公子谬赞了!”明哲自当谦逊,还不忘夸赞林秋平一番,“没想到林公子不仅绘画天赋高超,而且音韵天赋也不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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