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翻着折本。 上面是有关甘州一路所见的记述,只有几句,简单又晦涩,她一手执笔,理着头绪,偶尔写下几字。 送完虞晋卿一行后,她就没再出过门,今日左右无事,干脆将这些本已记过的东西又理了一遍。直至停笔,她朝门外瞥去一眼。 天色将暮,日光淡薄,最多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没看见穆长洲,自那日送行过后,他倒像是更忙碌了。 想起送行,便又想起当日情景,总觉得他当时似有些不快。 那日乘车返回时,他那条腿都还一直紧抵着她,人也离得近,分不清是有意无意,到了府门前才总算让开下车。 直到那时,她方觉身上压力一松,手指也跟着一松,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都紧抓着衣裙,连呼吸都不平…… 舜音拎拎神,不想了,越想越觉看不透他,随手将笔一搁。"夫人。"胜雨走到门外,屈身见礼,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女。 舜音彻底回神,立即问: “可是有信驿消息?”上次去信秦州已有段时日,以快马送出,应当早就送到,封无疾却还没回信,她近来一直在等。 胜雨回: “不是,是另有要事。” 舜音心想也是,若有来信也定是先送去给穆长洲了,转而问: “何事?” 胜雨走入房中,站在她右侧一五一十报:“已入新月,每年到这时候,各州都督都要入凉州来见总管述职,前些时日巡边使离去,陆续就有都督们来了。军司特地叫昌风留话,其他时候不必打扰夫人,待今日需入总管府了,再来请夫人准备。" 舜音回忆一下,那日在总管府中,似听刘氏提过一句。 外面忽来声响,连她都听见了,却只觉喧嚣嘈杂,什么也听不清。胜雨解释道: "那应是哪位晚到的都督刚进城,近来城中各州来客不断,比往日热闹许多。" 难怪近来穆长洲又忙,时常不见人影。昨日天刚亮时,似还听见门外廊上有他脚步声,像是在门前停了一下,可她去开房门时,他已走了。 舜音想了想说: "今日需我出席,那该是有会宴了。"“是。”胜雨请示, "可要为夫人准备胡衣?" 舜 音知道定又是因胡风盛行之故,摇摇头,起身: “不必,郑重些就是了。”胜雨称是,回头唤来门外两名侍女,来为她准备。 城中确实热闹喧嚣,与巡边使一行来时景象完全不同。 自大街往城北总管府而去的大路宽阔严整,两侧都悬有灯火,天刚擦黑,已全部点亮,车马通过,只觉亮若白昼。 舜音坐在车中,自窗格内一路看着外面景象,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盛况,看来这是凉州一件大事。 昌风和胜雨都坐于车外引路,待终于到总管府外,已是车马骈阗,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停住。 舜音下了车,巍峨正门前的守军比她上次来时多了许多,门口立即有一名侍从快步过来引路,像是等好了的。 她跟进总管府中,没几步,身后的昌风和胜雨就被其他侍从引走,去别处等候,里面显然已不允许他们进入。 舜音边走边四下扫视,前院没见多少来客,只有总管府中的仆从侍女往来窜梭不断。 引路的侍从脚步不停,直往前走,很快到了一间花厅外,停下请她入内: “请军司夫人在此稍候,总管夫人正在招待已到的夫人们。" 舜音朝里面飞快看了一眼,似乎全是女眷,点点头,走了进去。"来了。"刘氏正坐在上首,一见她进入就笑着道。 舜音立即欠身见礼,站直后扫视四周,果然全是女眷,不到十人,大多还年轻,个个身着胡衣,原本在说笑不断,此刻全都看了过来,顷刻安静下来。 刘氏在上方高声道:"这位便是军司夫人了,人家可有大才,他日成书,还能送你们一观呢。"舜音转身,朝四下诸位又欠身见礼。 诸位夫人跟着还礼,却都没什么言语,都很生分。 "好了,你们闲聊,我当更衣去了,会宴就快开了。"刘氏在上方起了身,朝身后摆摆手,由侍女扶着走了。 众人都欠身恭送,再直身,便又恢复先前笑谈之态了。 舜音细细扫视一圈,河西十四州,似乎少了几州,也许是有几州没到。大约是与她不熟,约有一刻,也无人过来攀谈,倒是时常有人打量她。 正好她也无心攀谈,偶尔借着右耳听一听她们谈话,又扫视几眼她们的口型。可惜,没有一点有 用消息,除去府上杂事便是新奇怪事。 人一多,声音便杂,嗡喻的扰乱她听感。 隐隐约约,觉出有人在叫她“军司夫人”,细如蚊蚰一般,舜音想转头去找,按捺住了,怕被人看出来,只稍往左右看了两眼,才发现厅门边站着个熟人身影。 似乎又有人在打量她,大约是她刚才未能及时作出回应的缘故,舜音蹙了下眉,径自走了过去。门边站着陆正念,穿了一身水青绸襦裙,打扮得很庄重。 先前还是她去传信给自己的,舜音觉得也算认识了,朝她微微点头: “方才是你叫我?” 陆正念像是有些怕生,欠身回礼,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这里我也只认得夫人。” 她声音实在是小,厅中又吵,舜音只能观察她口型: "陆刺史也来了?"陆正念小声说: “家母早逝,这种场合需携家着,父亲每年便只能带我来。”舜音心想正好,她也不习惯这里,里面又无什么有用消息可探,还不如与她一并站着好了。 刚好,只片刻功夫,已有几名侍从快步来请,大概是会宴要开了。陆正念离门最近,先出去,一出去便看着前方廊下。舜音跟出门,见她眼神一眨不眨得分外专注,不禁也朝廊下看了过去。 半明半暗中,穆长洲大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胡孛儿和张君奉。灯火映着他的深色锦袍,腰身收束的如松身影被照出斜长一道,他一近前,连周遭光亮也跟着一 暗。 舜音回头往厅内看一眼,又看他,奇怪他来这女眷等候之处做什么。穆长洲根本没看厅里,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舜音才会意是特地来叫她的,眼见其他人都已陆续走出,也不知被看见没有,立即提衣,跟上他脚步。 走出去几步,她想起来,回头去看,陆正念已经随侍从沿另一头廊下而去,却时而回头,眼睛好像还在看这里。 舜音想起之前也见过她这般眼神,转头看一眼穆长洲,忽然反应过来,莫非她对穆长洲有意? 穆长洲踏上长廊,眼神看来: "怎么?" 舜音跟着他慢行,目光动了动,没直说,毕竟也只是自己乱想,又看他一眼,低声问: “穆二哥那日的气消了?" 穆长洲脚步未停,目光看着她,瞬间就 会意她说的是送虞晋卿那日的事: “谁说我那是气了?”"那是什么?"舜音问。 穆长洲似笑非笑,却没往下说。 也不能往下说了,前方已至府中后园,眼前霍然开阔,四处人影纷纷。舜音方知来客都在这里,目光看过去,凭装束便能看出不少人的身份—— 身服广袍而身形雄壮者多为各州都督,因为里面多半还穿了锁甲。其余文官袍色各有不同,应是各地郡县官吏。 粗看至少也有七八十人,离得还远都能觉出人声鼎沸,场面可谓壮观。 还未走去那里,穆长洲脚步一停。 舜音跟着站定,忽然瞥见左侧一株树下暗处立了一道人影,下意识退一步,腰后一沉,被穆长洲的手撑住。 对方已走了出来,竟着了软甲在身,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哼!"身后顿时传出胡孛儿一声冷哼,离得远都清晰可闻。穆长洲朝后摆一下手。后面隐约脚步声响,大概胡孛儿和张君奉都走了。 舜音看着走出来的人,一眼认了出来,是在甘州见过的那个令狐拓,随即反应过来,瞥一眼身侧,腰后还有他掌上热度,悄悄伸手去背后,勾一下他手。 穆长洲偏头看她一眼,撑在她腰后的手拿开了。舜音遮掩般收手入袖,端庄站着,去看前方的令狐拓。 "为何把甘州都督之位给我?"他忽而问,声音似乎天生有些嘶哑,听来语声不高,两眼只盯着穆长洲。 舜音有些惊讶,没料到穆长洲会将甘州都督之位给了他,难怪刚才胡孛儿一见他就冷哼出声。 左右没有别人,远处人声又嘈杂,穆长洲扫视一圈后,才说: “总管命我全权处置,你自副都督升任都督本就应该,安钦贵在城中未得将领相助,你也有功,仅此而已。" “我不信你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好心。”令狐拓脸色愈发不善。穆长洲语气未变:“我这样的人能给你都督之位就够了,多余的不必你操心。” "甘州两处军马场,一万多兵马,已尽数被你揽获,你根本就不怀好意。"令狐拓又走近一步,一手按在腰间,仿佛按刀,只是在这里不可能佩刀。他面上竟露出凶狠,始终盯着穆长洲, "你当初…" />舜音刚听见这三个字,身侧穆长洲身影蓦然一动,侧身过来,一手捂住了她右耳。她被一揽,瞬间就贴近他胸前,整个人如被揽入他怀间。 耳朵里再听不见半个字,余光去看令狐拓口型,右耳忽又被一按,她整个人贴他更近,连脸都快埋入他胸口,后面再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一片寂静,直到瞥见身影接近,她才得以稍稍偏头,自他臂间看见令狐拓似要走了。 令狐拓走近几步,居然朝她抱拳见了一礼,像是觉出了对她的冒犯,却又冷脸看了眼穆长洲,才走去了会宴的人群之处。 舜音直到此时才动了一下,右耳还被他牢牢捂着,侧脸就贴在他胸膛,一下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心底不禁紧跳,低低说: “松开。” 穆长洲一直目视着令狐拓走远,才低头,看到灯火里她低垂的眼睫轻轻在动,也许是自己手劲大了,顿了顿,捂着她右耳的手在她耳边一抚,才终于拿开。 舜音立时站直,理了理譬发,只觉右耳已热,抬头看他一眼: “穆二哥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说了你 什么。” 穆长洲看着她,只笑了下:“我早说了,对我不满的多的是,不必在意。”顿一下,他又说,"他若敢做什么,也有我先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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