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胡孛儿和张君奉时刻陪同,一行巡边队伍的后续行程可说是敷衍至极。 浩浩荡荡几十人,硬是在城中如同空耗时辰般转了一整天,除去中间停顿休整用饭,几乎全是走马观花。 待到日薄西山,一行人便立即被送回了负责接待的官驿。 虞晋卿走入驿馆前厅,其中已经设宴摆席,四角各处却都是兵卒环伺,和他们这一路在城中巡视时一样,转头往后看,带来的四五名官员都一言不发地跟进了厅门,像是早就习惯。 他此行是第一次巡边,带的这几名官员却是以往巡边过的,对凉州情形很清楚,还在路上时就提醒他莫要指望入城,除非那位新嫁入凉州的封家女儿过得还不错,才有可能。 可谁不知道封家没落,封家之女嫁入凉州能有什么好境遇?几名官员都不抱期望。谁承想来了这里,竟得以进了城,虽说进了也白进就是了。 “巡边使辛苦了,”张君奉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抬手朝他见礼,“看来已经无事,想必明日巡边使就可启程了,毕竟还有其他边镇要走访巡视。" 虞晋卿皱眉,看了看这位看似清瘦却一身武气的佐史,还有一旁刚走入的那位一脸络腮胡须的彪悍番头,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这二人应不是做主的,他又往厅门外看,才两眼,便见门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的行军司马。 这一路虽同行,但始终没听他说过话,虞晋卿甚至觉得他都没怎么多看过自己,一直目视着他去上首坐下,又看着他取了案头湿帕擦拭双手后举起酒盏。 “诸位辛苦。”这似乎是他今日与巡边一行说的第一句话, "今日就当是为诸位饯行了。"整个宴席顿时活了一般,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坐去他下方右侧案后,跟随举盏。 其他官员自然纷纷举盏回应,面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晋卿位置在他左侧之首,也举了酒盏,放下后主动开了口:“听闻‘军司’乃魏晋时军司马之别称,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称呼行军司马,可见地位尊崇。" 穆长洲放下酒盏: “巡边使博学。” 虞晋卿打量他: "比不得行军司马,是进士之才。" 穆长洲目光终于朝他看来: "原来巡边 使了解过我。" 虞晋卿眼神竟不自觉回避了一下,大约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凌厉的一眼,才道: “来之前见过郑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谁,因而得知。” 穆长洲不语,那看来还真是特地去了解过了。 席间连丝竹管弦助兴也没有,只有几名官员在老道地与胡张二人推杯换盏,活络气氛。 虞晋卿始终关注上首,停顿片刻,又开口: “不知凉州总管近来可好,自总管上奏心向皇都,圣人也颇为挂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见?" 尽管他说得温和有礼,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是齐齐朝他这里扫了一眼。几名官员也在旁看来,又看向上首,厅中一时有些安静。 穆长洲说:“总管本想亲见巡边使,只是念在我刚做了长安新婿,才将此美差给了我。”虞晋卿本是有意得知凉州总管近况,却一无所获,讪笑一下:“原来如此。”穆长洲反问: “圣人既然挂念,定然也带了话给总管了。” 虞晋卿找理由带过: “朝中近来正忙,圣人事必躬亲,也无闲暇多言,因而没能多说……”话音一顿,他瞥见身旁同行官员已在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已经失言,没能得知凉州总管半点近况,倒让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军司马只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举起酒盏,只能生生领了那份逐客令: "既无法得见总管,那明日便告辞了。"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一饮而尽,还翻转杯盏给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诚至极。 天色刚刚擦黑,饯行便结束了。众人都陆续离席而去。 穆长洲走出厅中,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跟了出来。 “军司,”张君奉低低道, "我看这位巡边使之前分明是想打听凉州动静,却反被军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只有一句。" 胡孛儿压着嗓门出主意: "这有什么,他对咱们不放心,可不是与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与夫人说了那么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说了!" /> 厅中有人跟了出来: "行军司马。"是虞晋卿。 穆长洲转头看他一眼:“巡边使还有事?” 张君奉见他似有话说,看看穆长洲,扯了把胡孛儿,一同先往驿馆院外走了。 虞晋卿见二人已走,才走近两步,抬手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明日出城,可否与长安诸位作别,特别是陆刺史,我当感谢一番。" 穆长洲只当听不出他那句“诸位”里的欲盖弥彰,沉声说: “陆刺史就不必了,我自会携夫人送行。" 虞晋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说什么。穆长洲已转身走了.… 舜音拉开房门。 天色尚早,日头初升,主屋房门紧闭,没见有人。昨日穆长洲陪同巡边似乎没有回来,看来是要将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会回府了。 她暗自揣测,巡边一行不可能久留,说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胜雨自廊下快步走了过来, "军司派人来请夫人出门。"舜音看过去: “去何处?” "东城门外。"胜雨回着话,已进门来准备伺候她更衣。舜音顿时明白了,看来自己没想错,走回房中,由她忙碌。 昌风早早备好了车,在府门外等候。舜音换了身水蓝高腰襦裙,臂挽披帛,绾发庄重,出门登上车,刚掀帘进去,忽而一顿。 穆长洲在车中屈膝而坐,袍衫宽着,束臂紧腰,似正等着她,一见她进车,眼神就看了过来。舜音缓缓在他身侧坐下: “我以为穆二哥昨夜未归。” “是未归,事太多。”穆长洲没说是特地回来接她的,目光打量着她装扮,落在她脸上,没来由地说, "只是送行罢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边一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 “既是送行更该庄重,有何不妥?”穆长洲总不能说是觉得她此刻太明艳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 “没什么不妥。”车外昌风接到示意,立即引车驶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时关注起自己的装束了? 马车一路驶向东城门外,停了下来。昌风挑起车帘,送别之处到了。 舜音先从车上下 来,抬眼便见胡孛儿和张君奉跨马立于一侧,领着队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边一行就在前方,个个都已上马,只虞晋卿一人站着,立于队伍前方,依旧身着绯红襕袍,目光早已看着这里。此时与她视线遇上,他身一顿,抬手见礼。 舜音欠身还礼,身侧人影接近,穆长洲已走来她右侧。 虞晋卿看着二人站在一处,沉默一瞬才道: “有劳封女郎相送,其实郑夫人留了几句话,只是当时城下人多耳杂,因而没提,眼下既已要走,还是告知女郎吧。”说完又看向穆长洲, "不知行军司马可否容与封………尊夫人单独说完口信?" 穆长洲看着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头看舜音:“去吧。”舜音正诧异,转过头,与他目光一触,看他眼中似带有深意,隐约会意,抿住唇,走了过去。 虞晋卿往前几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谨本分地立于道边。舜音离了三四步远停住,往右侧身而立:“我母亲应没留话,虞郎君有话请直说。” 虞晋卿似是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瞥一眼候在远处的穆长洲,又看她: “我原以为凉州路途遥远,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却见城中繁华,又容我们入了城,想必女郎远嫁来此,过得很好。"舜音点头: “我一切都好。” 虞晋卿语声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我因此离京了数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动了动,往后瞥一眼,她此时侧站,与虞晋卿又离得不近,料想穆长洲完全能看清他们对话口型,必然已经知道他说了什么,口中问: "不想就如何?" 虞晋卿看着她,忽而又轻又快地问: “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只觉没头没尾: "什么?" 虞晋卿看她臂挽披帛立于眼前,眉眼如描,似已与过往身影重叠,一下勾出了回忆。一年前去那间青山掩翠的道观中时,听闻有位落魄贵女隐居于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 眼。 离得老远,只见到一人立在山间石道上,身娇姿柔却神色冷然,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人在山中,却如心在远处。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记起要走,后来特地打听,才知 道那是封家女儿,父亲曾是密国公、封尚书,却偏偏落于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观中,装作偶遇去拜会,还特地隐藏了身份,只怕引来她家族落败的伤怀。 如明珠隐于世外,本以为只有他暗中发现了,为何几月不在就已远去凉州。凉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边使!”忽来胡孛儿一声大喊, "日头已高了!" 虞晋卿顿时回神,看一眼舜音,退开一步,又抬手见礼,遮掩般道:“该作别了。”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说: “虞郎君一路珍重。” 刚站直,已有脚步声至,她转头,穆长洲已大步走来。一到她身侧,他便朝后方看了一眼。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领了兵卒过来,都看着虞晋卿。虞晋卿只能转身退至道上,停在马旁,目光看向穆长洲,已面色如常,礼数周到地见礼道别。 穆长洲忽而走了过去。 舜音看过去,就见他直直走向虞晋卿,在他面前抱拳还了军礼,似也礼数周到地道别,却说了句什么。 离得远,穆长洲背对着她,又在她左侧,舜音没有听见,却见虞晋卿一瞬间变了脸色,再无别话,出神般上了马背。 穆长洲已走回来,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带,往回走。 舜音顿时心头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过来,人已被他带着走出去,直到车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携腰,送上马车。 远处马嘶蹄响,队伍正在远离。 虞晋卿坐在马上,被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护送往前,早已看见穆长洲的举动,亲昵出格仿若没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刚才穆长洲走近时,低声说: “巡边使既然去见过郑夫人,还知我中过进士,竟不知我与她早已相识?" 只一句,虞晋卿已经哑然无言,他以为自己是先到的,还心有不甘,没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进车中,不自觉抚了一下腰,心中还没平静,掀开窗格帘布往外看,巡边一行已远,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见方才那幕,耳后都有些发烫。 车门竹帘一掀,穆长洲进来,径自在她身侧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么,不是你有意让我去探他口风的?”刚才看见 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罢了。为他探别的也就算了,现在竟反过来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长洲说:“我本无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会被派来,是他自己非要送上来。我见他在你跟前也说不出什么正事。" 舜音又抚一下腰,低声说: “我看他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长洲盯着她: "音娘是在骂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 “没有。”说完瞥见窗格外有守着的人,怕被听见动静,便想要出车。 这车中只要有他在便分外狭小,她刚一动,眼前他腿忽然一伸,就挡住了她的去路,不禁又坐了回去,继而腿侧一沉,已被他的腿紧紧抵住。舜音莫名心中一紧,看着他。 穆长洲抵着她腿,凑近她右耳,低低说: “君子做不了凉州行军司马,应当也与音娘成不了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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