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痞张绍年嘴里是这么说的,实际也是这么安排的:他们三个人裹挟着八路军敌工队长,转身朝成瑞祥绸缎庄的方向走——在距离目的地百十来步远的地方,张绍年让一个同伙驻足守候,另一个同伙则一直走到绸缎庄大门的街对面,隔着东关大街监视动向。 按照张绍年的说法,只要绸缎庄内发生对他不利的情况,他的这两个同伙将毫不犹豫地跑到日本人的司令部去。 遭到裹挟的肖俊平,内心已经动了杀机——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无论如何不能再相信这三个兵痞无赖的话,唯有将其全部除掉,才能确保自己以及地下情报站的安全。 他迅速计算了一下手头可以调动的人手。店铺在晚饭前就已经打烊了,目前在店里的敌工队员有两名,而且身为副队长的陈栓柱赶赴了关门山徐旅支队根据地、尚未回归。此外,还有一名账房先生、一名女店员孙妮儿。这四个人晚间就在店堂后面的房屋、以及在店堂内搭铺休息。如果在从前,还要加上敌工队两名正副队长,只是,肖俊平已经计划今后单独搬到东关大街的十六号院居住了。 至于武器,绸缎庄内平时藏有全部八名敌工队成员的短枪以及短刀,只有在执行必须的任务时才允许取出,各自随身佩戴。 肖俊平估计,胁迫他的这三个家伙身上有短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充其量是刀子之类的防身冷兵器。若论近身格斗,徐旅支队挑选给敌工队的个个是好手,在这方面,己方并不吃亏。 但是接下来最困难之处在于,狡猾的对方只有张绍年一人肯随同他进入绸缎庄取钱,即便在店内将张秘密控制住了,守在外面的两个家伙,却绝无可能接受哄骗全部进入绸缎庄。 还未等八路军敌工队长想出计策,张绍年那里已经在近乎推搡着他穿过大街、走向成瑞祥绸缎庄紧闭着的大门了。 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吧!——无奈之下,肖俊平硬着头皮,叩响了木质门上面的铁环。 绸缎庄内,两名敌工队员因为时间尚早还没有搭起睡铺,而是对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下着象棋。眼见自己的队长去而复还,并且还带进了一个陌生人,顿时警觉起来。 “这是我一个老乡,刚才在路上遇到了——他们三个要回老家,却没有路费,因此向我讨要盘缠。”肖俊平尽量不动声色地向两个部下解释着,他相信这些敌工队员的军事素质。 张绍年直到目前也并不清楚,这位从前的晋军参谋现在究竟是何种身份。因而,对店里两名手捏象棋棋子的所谓伙计,一上来就持有了戒心。他似笑非笑地朝对方点点头,嘴里却没有吭声。 “我去后面的屋子取钱,你是留在这里等,还是随我进去?”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之后,肖俊平的底气明显足了起来,他侧过身子,作出欲迈步向后堂走的姿态,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同时在张绍年与两个部下的身上转来转去。 张绍年却忽然感到了害怕,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大门外,结果赫然发现两个伙计当中的一个、正在动手重新将大门拴死! “我……我还是跟你进去吧。”昔日晋军的兵痞费力地咽了口唾沫,说话的嗓音都略微颤抖。 至此,两名敌工队队员在察言观色之后,已经完全确定:他们队长突然从街上带回来的这个人,是个巨大的麻烦。 “好吧,那你跟我来。”肖俊平朝着张绍年努了努下巴,又最后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两名部下,就转身朝后堂走去。 所谓的后堂,是出得前堂的后门、由一条窄小的走廊分隔着的左右两排房屋,一共四间,一间是库房,一间是账房(管账先生晚间就住在里面);另外两间,分别住着唯一的女伙计孙妮儿和正副两名队长。 全部的短枪刀械,则分头藏在库房和队长的房间内。 肖俊平直接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拉亮了昏暗的电灯。跟在他后面两三步远的张绍年,犹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迈入。 “你先坐这等我,”敌工队长指了指火炕的炕沿:“账房在隔壁,店里有规矩,不能让外人进账房的。” 话音刚落,门口便出现了一名敌工队队员的身影,肖俊平立即吩咐他“好好招呼客人”,自己则抬腿重新朝屋外走去。 这一招出其不意,落了单儿的昔日晋军兵痞不由得慌了,朝着肖参谋的背影“哎”了一声,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当他试图跟随着对方走出去的时候,那名接踵而至的伙计,却已经斜着肩膀靠在门框上,目光冷冷地盯住了他。 敌工队长则直奔了库房,给自己和另外两个部下取出了短枪和短刀,塞到守门的那个队员手里一套,随即便重新跑回到前堂,对另一名队员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 这应该是敌工队自潜入文城以来,遭遇到的最大危机——上一次摸袭文城火车站货场的惊险一幕,毕竟还是发生在外部;而今天,地下情报站本身则处在了行将暴露的风口浪尖上! “队长,别跟后屋那个兔崽子废话,我们先绑了他,然后从后面翻墙出去,绕回到东关大街上,把他的两个同伙干掉!” 听着前堂的部下的这一紧急建议,肖俊平脑子飞速地转着:恐怕不行!外面的两个张绍年同伙,此刻有如惊弓之鸟,只要发现一丝异常就会夺路狂逃,想要将他们两个同时制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动作。如果因此更惊动了在附近街面上出没的日伪特务,麻烦将会成倍放大。 “不能冒险,当务之急是要把他们三个全都稳住!”肖俊平下了决心:“先给他们拿钱,然后提出条件,要连夜送他们三人出城、从此远走高飞、不得返回;等到了城外,我们再择机动手,斩草除根!” 那名敌工队员还要争辩,但是被坚决制止了。肖俊平命令他守住绸缎庄的大门,向外瞭望,自己则真的去了账房,让管账洪先生取出了一百元大洋交给自己,又低声交代了他一番话。刚才还不明就里的管账洪先生,这一下也紧张了起来——他并非敌工队员,而是真的管账出身,是关门山战地总动员委员会秘密招募来的心向抗战的百姓。 布置完了这一切,肖俊平掖好短刀,手里却明晃晃地提着勃朗宁大威力手枪,以及装着大洋的小布口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半边身子搭在炕沿上的张绍年,一眼看到走进门来的肖参谋手里的勃朗宁手枪,顿时惊得站了起来,右手伸进了腰间——肖俊平猜得没错,这个兵痞随身带着的,是一柄汉阳造步枪上的刺刀。 然而,当过兵的张绍年,很清楚自己腰间的刺刀与肖参谋手里的短枪是无法抗衡的。并且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堵着房门站立的伙计,手里也倏地多了一样东西,昏黄的屋灯下张绍年依然看清了,那是一柄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枪! “你不用怕,”敌工队长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是给你的盘缠——看在咱们曾经都在独12旅从过军的份儿上,一百大洋,分文不少!” 昔日的兵痞一颗心怦怦乱跳,既满怀热切地望着那个大洋口袋,又不无忌惮地瞥向对面两个人手里的厉害家什。 “不过,你们拿了钱就必须马上从文城消失,永远不得再回来——我也不必和你细说我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只需认得我们手里的枪就是了。” 肖俊平说罢,一扬手,把那个灰布口袋抛向了对方。接过口袋的张绍年,打开袋口伸手抄进去,沉甸甸的大洋哗哗作响。 “肖参谋,肖长官,你果然是条汉子,”昔日的兵痞终于感激涕零地说道:“你的大恩大德必有好报!我们哥仨拿了钱,明天就去太原,保证不会再踏进文城半步!” “不是明天,是今晚,连夜出城——你们一刻不消失,肖某寝食难安啊!” 张绍年一怔:“今晚?连夜出城?这个钟点城门已经关了,我们……” “不是非得走城门不可,”昔日的晋军参谋截住了对方的话头:“我认识火车站货场的一条小道,可以从站台边上溜出城去。这就动身,你拿着钱,我和你出去会合你的两个弟兄,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这段话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张绍年一则大洋到手满心欢喜到炸,二则也的确想早些远离这帮手里有枪的危险人物:看来,这个肖参谋另有大事要图谋,所以急于拿钱封口了事。于是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八路军敌工队长危急情势下想出的这条对策,尽管并不完美,但已是迫在眉睫之际的急中生智,别无更好选择了。 他叮嘱孙妮儿自己看店,然后先一步打发账房洪先生立即赶往城西的火车站附近报信——他的另外两名队员,就居住在那一带的一栋民居里,平日混迹于火车站货场做工。此二人熟悉站前广场北侧的一片棚户区,而棚户区内便有偏僻小径,直通站台外面的同蒲铁道线,跨过铁道线,就等于出城了。 五对三,敌我双方无论从人数上还是从武器上,己方都占据优势——只要能够顺利出城,到达人烟稀少的城郊,胜算就会落在自己手中! 肖俊平默默开始了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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