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璞随听心长老回去时,隋知寒尚未安寝。 重纱静垂,灯花眩晕出一道阴影。筠中雾色,缥缈清扬,仿佛风中松柏迎霜自傲。 身形岿然不动,却听见了闲敲棋子声。 “诸位长老辛苦,此事吾已知晓。明日辰时末,再行商讨后续。”微微凉意,因这语调悠悠然,淡薄得几近于无。 与众人起起伏伏的心情不同,他一如既往地闲逸自得。 太璞幽幽问道:“宗主不好奇?” 看似艰难,却以荒诞结尾。 隋知寒勾唇,“荣枯有数,得失难量,何必竞短论长,见潮涌潮灭而兀自夸异。” 花落花开自有时,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因缘和合,基于循环起伏之理。如何依存转化,如何质量互变,渐进也好,飞跃也罢,终在大道规律之内。 天行有常,地载乾坤。万事万物之发展,各有缘故,各有归宿。 至于稀奇古怪与否,或许只是认识不足而已。 “也是,何必奔忙。” 太璞敛眉,表示无所谓。 菅暧长老笑哈哈地说:“幸哉,好在不是‘劳而无功’,幸哉。” 又摇头晃脑,捋着胡须,“有道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哈哈~宇宙之生律,奥妙无穷,其实可以轻易掌握的。” 天地之间包含伟大的美善却不言语,四季包含明显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包含成长的道理却不解说。 玄之又玄,便是道。 他老人家见宗主与太璞打起机锋、论秘要,一时嘴痒痒,也扯上几句差不多的典籍古话,搬运过来,显摆一下。 正想又往太璞身边凑凑,却见对方竟然默默准备出门了。 “深夜时分,不便继续打扰,余先行告退。” 尔玉长老作揖,朝隋知寒退后几步,再转身离去。抬头时,顺便瞥了一眼老友,示意他是否还要杵在这里。 菅暧长老顿感疲倦至极,赶忙也要告辞。 “咿?” 才走几步,陡然发现听心长老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菅暧长老刚想说话,电光火石之际明白过来。讪讪然,堵在喉咙里的询问,又吞咽了下去。 不走肯定有不走的道理,料不准有什么要紧机密,是他们暂时不便知晓的。 就像此次蚩血盟动静,以及其韫子遗物之事。查无可查,最大限度地弄清楚一切后,宗主与听心长老才愿向他们几位长老、峰主透露几句。 而他,暗地里受命,在卜算宗门有何失物时,也还糊里糊涂着。 蓦地,菅暧长老又暗骂一声“糊涂”。 感慨自己老糊涂。那时,希逸长老问“谁能发现傩舞面具遗失”,他怎么就那么实诚,说出是自己算的呢。如果不讲,别人多半会想当然地以为,是守陵弟子发觉的。 万恶的蚩血盟,不仅行盗窃恶举,还非常猖狂,毫不掩饰一二。 这种无关紧要的审判,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但事已至此,改变不了过去。再怎么拧巴与后悔,终不能辜负现在。 菅暧长老乏了,只求安眠好梦。 推门而出时,眼底不减探究意味,他稍稍侧身瞄了一眼屋内两人,想着明日会发生什么。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太璞儿是不是似乎有点不开心? 直觉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天赋。 次日,菅暧长老竟发现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竹林僻静,竹馆欢愉。 对于昨日之事,众人皆已知晓。 “哈~没想到啊,这桩事情竟然这样解决了。”千焦峰峰主笑道。 天渊宽广,孤舟小巧,原本也就试图尝试,若旧物归还,衣冠冢可否复原回位。 没成想,猜对了。 更离奇的是,在法术不昌,动用蛮力扔都扔不准的情况下,竟以打水漂的姿态,投中了。虽说是误打误撞,但终归是顺利解决了。 “壮哉我太璞长老。”净督峰乐滋滋地说。 无邪峰峰主轻松道:“神佑湫言,遇难化吉。” “湫峪恢复如初就好。” 扫煌峰峰主看得长远,“湫言弟子日后察觉或探听到,也无甚关系。谁要想恶意攻讦诽谤,也得先掂量掂量这桩事情,究竟能掀起多大风浪。” 透过现象看本质,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众人深有此感。 “蚩血盟可恶。绝无下次机会让他们溜走。”反荻峰峰主骂骂咧咧,转瞬又夸赞起来,“幸好有太璞长老,不至过于出丑。” 太璞轻拂麈扇上的羽片,温柔道:“哪里话。湫言宗弟子同心同德,谁愿见谁乐祸。” 反荻峰峰主承受不住几人的注目,怏怏一笑,“甚是,甚是。” “谬赞了,我也至今诧异呢。” 太璞莞尔,漫不经心地收回困惑而绵长的目光。面上不显,可她又不由自主地摩挲指尖。 昨夜只不过刺破了点皮肉,早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如论如何感触,也难以捕捉丝毫痕迹。真是奇怪,明明那时疼痛得厉害,十指连心般的酸楚。 就在众人颇有兴致讨论,纷纷献上恭维时,听心长老徐徐起身,走至中央。 “宗主容禀。” 屋内一静,唯独一人在说话。 听心长老声音冷清,悠悠说道:“余年老体衰,精神不济。近些年,宗门事务多有懈怠。承蒙诸位鼎力支持,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她先朝隋知寒,后向在座众人略略施礼,继续反思不足。 “此番蚩血盟目的何在,余所率之去尤台劳而无获,仅得一知半解之悟。甚是惭愧。” 希逸长老说道:“听心子言重了,尔等尽察尽贤,数年如一日,岂能因被宵小暗算,一朝抹去全部功业、德绩。” 尔玉长老几人皆颔首称是。 听心长老不为所动,眉目依旧寡淡,语气却无比郑重地说道:“智士尽辩,能士尽行,奈何余已衰颓如日暮,不堪重任,亦有负两代宗主所托。” 都批评到“既不智且无能”的地步了,太璞也不得不产生一种强烈的预兆。 果然,听心长老拱手道:“风雨欲来,判断不足。余难辞其咎,险些令宗门蒙羞,现愿辞去惩戒之职、执行之权,望宗主恩许。” “长老你……” 满座皆惊。 尽管希望是玩笑话,但他们都知道这绝无可能。 听心长老容貌平平无奇,唯独眸子清亮锋锐如锥似槌,在白衣黑裳映衬下,愈发显得神情严肃。 这样一位时时谨言慎行,德与贤毫无偏差的善才良将,又怎么会胡乱说说耍耍呢。 她今日才公布于众,可知事先早已思虑周全。 下定的决心,从来少有人可以改变。 而她的思虑又非独断专行,凡遇大事,必会与宗主等人一起商议。 但太璞什么都不清楚。 暗自揣摩众人反应,似乎旁人也没任何渠道,早一步多多了解。 几位峰主不提。菅暧长老一时愕然,拉直了胡须。尔玉长老皱眉不语。反倒希逸长老感到意外,更觉得都在情理之中。 他拂须,说道:“蚩血盟阴险狡诈,无须太过自责。“ 语气微顿,话峰一转,又道:”听心子言辞恳恳,也确实有理。汝身兼数职,要务繁重,又执掌‘去尤台’二百余年,辛苦非常。老夫也曾感叹,汝之不易,胜于众人。若能添得助益互相扶持,想来可以减轻一二艰辛?” 意思便是辞职就算了,但可以多找几人帮助来分担重责。 听心长老再想说些什么,都被希逸长老巧妙打断。 “任谁主掌去尤台,亦非朝夕间即可熟悉,而敢保证日后绝不出错。” “贤者善于集思广议,以济其事。老宗主生前也曾考虑,是否再添副职一名。” “本有一正一副,凑成三人,三人成众更好。” 菅暧长老笑呵呵,表示主意不错。 扫煌峰峰主捋鬓扶钗,实诚中透着一丝不以为意,“谁可担当大任?” 莫名地,太璞心中咯噔起来,不像反荻峰峰主热情洋溢,她是一丁点都不想与累死累活的要务沾上关系。 偏偏难以忽视,两三道目光的窥探。 扫煌峰峰主笑问:“长老可有人选。” 看似随意,八成是闻到了什么味道。 太璞记得对方的一些习惯。 严肃时无比严肃,神色像极了正在生气的姿态。一旦轻松起来,又显得无比懒散。有所了然时,总爱以小指挠头。 据说很久前,这位扫煌峰峰主安石真人,因为不堪其师尊烦不胜烦的唠叨,才终于去掉抓头发的小动作,改换成了整理云鬓。 显得娇媚非常。 而在如此娇柔的眼神下,太璞轻颤,大感不妙。 “太璞子勤勉善智,甚为妥当。” 只见听心长老悠悠说道。 她眸色冷清,神气从容,却满含不容置疑的威严。百年难遇的,是她竟然冲太璞微笑了。笑得太璞感动无比,甚至想哭。 尤其见到在座众人皆表示认同时,太璞真想吐血三升。 “太璞长老能来,真的再好不过。” 无邪峰峰主开心极了。 身为去尤台的元老之一,他心怀赤诚。因为激动,那双被雪白眉毛包裹的眼睛,都顿然变大变亮了些。真的很开心,因为这世上多了一个陪他受苦受难的道友。他很开心,“长老一定要来啊~” 太璞很想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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