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此番归京, 时日算不得久,而一番遭遇,却令他叫苦不迭。曲江宴留下的糟心事一大堆, 这些天他奔走忙碌, 亲问冯家儿丧事, 总算这日方空了些,又得知裴萧元好似开罪皇帝被投入秘狱,也不知是真是假,心再次悬起, 几番入宫求见,都被阻挡在外。去寻袁值探问虚实,那阉人表面去恭恭敬敬,一问却是三不知, 推得干干净净,宁王拿他也是没办法。 实在是他与裴冀过故交,如今又认定裴萧元是孙儿的师傅了,比起旁人, 心自多了几分亲近, 焦急不已,与崔道嗣商议, 是否将此事传到东都告知裴冀, 忽今早收到消息, 裴家已回到衙署, 除额头带着块不知哪来的伤, 人安无恙。不但如此, 据,皇帝还为裴宅配齐奴仆, 连宦官杨在恩也被派了过去,主修缮宅邸的事。 前一天,这裴家儿还被传得沸沸扬扬,或在受着牢狱之灾,一夜过去,恩幸加倍。 宁王还没揣摩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又获悉皇帝召见自己,赶忙更衣应召。他匆匆来到紫云宫,远远到一名老宦官领着二宫监,立在宫门之外,似在等待自己,到了近前,等清人,不由惊讶,竟是从前被皇帝驱出宫的宦官赵中芳。 赵中芳资历深厚,早年在变乱不知遭遇何事残了一条腿,过后总算侥幸归来。但好景不长,不知何故,后来又被皇帝驱逐出宫,至于去处,宁王隐隐也是知晓的,没想到,如今他竟也回了。 已十数年未见,赵中芳去苍老无比,但精神瞧着还好,满面笑容,慢慢地走了过来,迎接见礼。 此地不宜话,宦官来去,也涉及皇帝隐秘,宁王怎敢多问,也不叫赵中芳下拜,上去托承住他,略略寒暄句,得知皇帝在等着自己,赶忙入内。一走进殿室,又是吃了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年前西蕃战事结束过后,皇帝因旧疾难忍,渐渐不举朝会,召见臣多在此殿,内中来光线昏暗,白日也燃巨烛照明。而此一刻,宁王到往日来遮光的帐幔皆是束起,明光亮堂,清风拂殿,皇帝独自靠在坐床之上,闭目似在憩。 他心中越发惊诧,环顾四周,一时愣住,直到皇帝睁,缓缓翻身坐直身体,这才醒神,急忙上去拜见,发现皇帝神情也是少见得平和,甚至带着笑意,唤他坐到近前话。 宁王压下满腹疑虑,坐到设在皇帝身畔的一张侧榻上,开口问皇帝近日起居,自己很是记挂,前日请求觐见,今天便得以面圣,很是欢喜。 皇帝点头,应,早也想单独召他叙话,只今日方得空闲。接着便问他孙儿孙女的情况。 宁王忙半起身作揖回话:“诲儿无事,近日都在家中读书。我那孙女当日虽受了些惊,好在也无大碍,休养几天,已是痊愈。多谢陛下关爱。” 皇帝示意他坐回去,接着颔首道:“无事就好。起来,还是要多谢那画师的。若非她当日施救,婉婉还文君,怕是要惊吓更甚。” 皇帝这话讲得颇是委婉。谁不知道,那天若非画师施救,个郡主,十个也早没了。只是此事牵涉康王。褒扬画师,难免就贬低康王之嫌。故宁王虽对画师很是感激,面上也不敢张扬过甚。毕竟,凡事还是要顾及皇帝脸面的。 他没想到皇帝此刻竟会主动谈及画师的功劳,语气还满是赞誉,意外之余,当即附和:“陛下所言极是!那画师年纪轻轻,却大智大勇,救下婉婉与文君。更难得的是,过后臣派人登门致谢,他毫不居功,金玉之质,若琼枝玉树,世间罕。他出身应当孤寒,但人来处,追溯祖脉,想必也是高洁贤达之士。” 皇帝听着宁王的话,面带几分掩不住的怡之色,道:“你所言极是。对这画师,如何褒奖都是不够的。听闻她如今暂居裴宅,朕便送了几人过去,供她使唤差遣,算是朕对她勇救二郡主的奖赏。” 宁王立刻称颂皇帝圣明。皇帝抚了抚须,再度开口:“裴萧元此人,你如何待?” 这更是问到宁王的心底,又是一番溢美之词,最后提了一句,孙儿李诲景仰这位于西陲立下战功的郎君,心心念念,欲拜他为师。 皇帝颔首:“甚好。”他沉吟一下,再望宁王:“你那孙儿朕也见过,记得颇是灵慧,往后可多带他入宫走动,少年郎怎能一直关在家中养?另外,过些时日,朕或去往苍山避暑,叫他也同去吧。” 苍山位于长安之东,山势迤逦,风景翠秀,周围更是遍布泉池,是极好的避暑胜地。 每年入夏,因长安城内溽暑煎熬,皇帝常会带着亲近或是功的勋贵和官员迁去住,时间月余或一二月,既为避暑,也算是对臣下的一种奖赏。这是此前多位皇帝的惯例,尤其老圣人在位之时,更是热衷此道,苍山狩猎、游宴,年年不落,甚至一住就是大半年,山中的行宫修得如同天宫,丝毫不逊长安宫殿。 而当今圣人与老圣人脾气不同。他登基之初,国库匮乏,何来预算拿去消遣,后来国帑丰盈了些,皇帝也是绝口不提避暑,至今一二十载,不管长安入夏如何酷热难当,他一次也不曾出过京。朝廷的官员渐渐也是习以为常了,从不指望能够跟着当今圣人再次亲历苍山避暑的盛况。 皇帝此刻称赞李诲也就罢了,宁王万万没想到,他竟还出如此一句话。 这是做着今夏迁往苍山避暑的打算?若当真,可就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宁王反应过来,赶忙再次起身,代李诲皇帝谢恩,见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话,仿佛凝神思虑起了的什么事,不敢贸惊扰,屏息坐陪,片刻之后,皇帝转目望他,问道:“裴家儿应当尚未议婚吧?你可听裴冀提过此事?” 宁王一怔,据实道:“据臣所知,应当是不曾议过婚的。” 皇帝点了点头:“以你来,京中无适合与他婚配的女娘?” 今日对于宁王而言,自步入紫云宫见到赵中芳的一刻开始,便是一个意外连着一个,接踵而至。 此刻更是如此。 他迟疑起来,应不出话。 “你事?”皇帝问。 宁王犹豫。 他是想起了曲江宴出事那天偶见的一幕。裴家儿救回叶画师,护他在自己的身前,二人同骑一马。 原本这也没什么,毕竟,当时那画师极是虚弱,独自骑马,体力应当不支。但以宁王阅历,总感觉这二人当时同乘显出的那种氛围,并非兄弟那样简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了?”皇帝催问。 宁王知皇帝性急,但此事关乎裴家儿的隐私,在皇帝面前这个,对他不利。偏偏皇帝不知何故,又非要问这种事,他期期艾艾:“臣对此事……所知不多……裴家儿初来京城,或许一心建功,对婚配一事,应当也未多想……” 皇帝皱眉:“朕是在问你人选!” 宁王不知皇帝为何突关心起了裴萧元的终身事,但样,皇帝仿佛是想牵拉红线?他怎肯贸提名,怕耽误人家的女儿,皇帝不悦,非要问出结果,又想到他二人如今同住一宅,万一自己猜疑是真,日后闹大再传到皇帝耳中,恐怕就是大事了。不如趁早,还没什么动静,提醒一下皇帝,令那二人隔开,少些往来,不定,慢慢也就过去了。 宁王想妥,站起身,吞吞吐吐地将那日自己的所见了出来,完,忙找补:“臣以为,他二人同是年少的美男,可能确实只是兄弟情谊,是臣老昏花,岔而已。” 皇帝听完,是皱眉,仿佛对此很是不悦。就在宁王深感忐忑之时,见皇帝忽似又哑失笑了起来,竟转身过去,仿佛憋了一会儿,肩膀微微抽动几下,片刻后,才回过脸,色道:“你多虑了!此事,朕知道得比你清楚。裴家儿非你所想之人,绝无那样的事!” 宁王莫名其妙,但皇帝言语斩钉截铁,这令他疑窦顿消,更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汗颜,慌忙告罪。 皇帝摆了摆手:“不知者不罪。你吧,可人选?” 既只是一个误会,宁王心思顿时转动起来。 据他所知,如今京中上裴家儿的人家,已户。一是那日太领百官在神枢宫祭神后曾当众称赞过裴萧元的太常卿府,那家一孙女待字闺中。另外一人,则是太妃的兄长韦居仁,他一女。很快便是韦家寿宴的日,据裴萧元便在受邀之列。昨日裴萧元突入狱的传言,虽可能会令那家生出些疑虑来,但今日他既无事归来了,还受到皇帝的嘉奖,可见传言是假。 其实不止这家,实话,宁王也曾过想法。后来因为那事,打消了念头。此刻情势变动,他自又改想法。见皇帝着自己,顿了一顿,了出来。 “那臣便毛遂自荐。臣那孙女婉婉,年将十七,也该议婚。臣他二人年貌相当,实属良配。” 皇帝听完,再次沉吟,也不知他在想甚,就在宁王努力揣测皇帝心思之时,听他出了个字。 “可以。” 宁王喜道:“陛下既也认可,那臣便去办。若是事成,臣斗胆,可否请陛下赐婚。” 皇帝目光微微闪烁,慢慢点了点头:“裴家儿郎若是应下婚事,朕自会赐婚。” 宁王闻言大喜,担心再慢一步,万一被另外家抢,一刻也是不想耽搁了,起身拜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着宁王,含笑道:“去吧,朕等消息。” 宁王匆匆出宫后不久,天也晚了,日近黄昏。 絮雨在西殿,执笔添完最后一团云气,至此,整一幅壁画全部画完。 她坐在画中阿娘对面的地上休息了片刻,外面传入隐隐的暮鼓之声,赵中芳带着一名宫监来了,提着一匣糕点。絮雨将赵中芳悄悄引到一旁,吩咐他,皇帝若又犯病,或不肯服太医的药,还吃那丹丸,叫他送消息给她。 赵中芳连连点头。 天也快黑,絮雨结束今日之事,出宫回往永宁宅。 青头拿到那一匣皇帝赐他的糕点,兴奋得恨不得装裱起来上供,还,顶顶要的一件事,等到郎君今夜回来,一定要让他清楚。 “陛下真了,不能为难我?” 絮雨点头:“是。就算是你家裴郎君,也赶不走你了。” 青头抹了下睛,朝着皇宫方下跪,地磕了个头:“陛下真是好人!往后千万不要再叫我入宫,打死我也不敢去了。” 絮雨忍俊不禁,见这厮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让她去今天刚给郎君挂好的那一幅帐。 天才黑不久,离他回,应当还些时候。絮雨再次走进隔墙那间卧室,果,见一顶淡绛紫的软罗纱帐已被挂起。屋内也熏起了香,窗扇开着,初夏的晚风透过绿窗纱入室,吹得帐幕如水波般轻轻荡动,令这间原本单调而硬朗的卧房多了几分轻软的旖旎之感。 “郎君还不知道郎君你叫我买了这帐,好吧?等他今晚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厮美滋滋地道。 絮雨面上没什么,听厮讲完,抿了抿嘴,自顾走了出去,而心或许也和青头这厮一样,隐隐怀着一点淡淡的期待。 忽她想到另外一件事,裴家白天突多出来这么多人,甚至住下来一个宫监,他应当还不知道。等回来到,会是如何反应? 以她对他只能算是浅显的几分了解来,他似乎不会高兴。甚至,会不会觉得她给他带来了麻烦? 思及此,絮雨心中顿时凭空添了几分之前从来不曾过的担心。 她怕他不高兴。 更怕他不高兴,还不。 就这样,这个夜晚,她听着不知是她这边还是他那边的某个院墙角落的夏虫的咕咕声,等他回。月娘越爬越高,越过墙头,移到屋顶。 这个晚上,絮雨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裴家二郎归来,三更时分,她倦极睡去。 此时,裴萧元独自一人,现身在了城西的延平门外。 他无声无息地行在宁静的月光之下,最后来到月光照不到的旷野深处,停步,令身影与周围那一片漆黑的荒陂地融为一体,静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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