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浓春, 宣平将军府后院绿萝满枝,连绵紫藤花开如瀑。 侍女竹瓷提着食盒从前院里走来,还未过垂花门, 便听见春风渡来少女的清脆笑音。 假山旁高而浓密的海棠树荫里,一架桐木秋千轻盈飞起。 昨方及笄的少女站在秋千凳上, 手里握着青藤做的秋千索,胭脂红裙飞扬,杏眸流转如波, 笑声清脆如铃。 竹瓷顺着这道石径走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离秋千架不远的青石桌上,笑着复述起将军夫妇临走前留下的:“姑娘,爷与夫人出门去了。大抵要落前才能来。还让姑娘好好留在府里, 可别与将要来朝的胤朝使节起了冲突。” 竹瓷转述得认真,可惜作为将军府里唯一的女儿,霍昭昭自由得惯了, 听闻不让她出门,不但不答应, 还让月见将秋千推得高些。 她满不在意地笑着:“没事的。就算是出了府, 也是我玩我的。胤朝使团样大的一批人马,要是真的遇上, 远就能看见。怎么就能冲撞了?” 身后推着秋千的月见也笑:“夫人早就料到姑娘会这样说。因此在出门的时候, 便让青葵她们将角门反栓了。大门处又添了好几名厮守着。姑娘是出不去的。” 昭昭羽睫轻眨, 显是略想了一会,复又抬了抬眉毛:“知道了知道了。既然门都上栓了, 你们便也不用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又不能变蝴蝶飞出去。” 月见与竹瓷闻言皆笑。 见她不愿她们跟着, 便都与昭昭福了福身,一个理好食盒, 一个放开秋千,都顺着她的心思,一往前院里离开。 整座春里的庭院很快便只余下昭昭一人。 她眉眼弯弯,依旧是自在地在海棠树下荡着秋千,想着今要用么法子,才能偷溜出府去,一直玩到落前才来。 桐木秋千在春风里越飞越高。 昭昭的视线也越过将军府的红墙青瓦,落到远处的街巷里。 正对着庭院的天水巷正是一里最安宁的时候。 两道浅青色的长墙夹着中漫长的青石板路,秀丽得似一道绕着都城的清溪,流波徐缓,静水从容。 可惜十五年如一,都是一样的风景。 没有么新奇的地方。 正当昭昭百无聊赖地想要移开视线的时候,马蹄踏过青石的声音疾落入耳。 昭昭惊讶偏首。 望见路面尽头,光升起的地方,一名身着骑装的少年策马而来。 他单手持缰,玄衣束发,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却可见骑装利落,□□的乌鬃马神骏,似一柄刀锋,骤然破开眼前静谧的清晨。 昭昭的视线立时便被眼前的新奇的场景吸引过去。 但还未看清,仅是惊鸿般一瞥,桐木秋千便重新开始下坠。 昭昭都还未来得及出声唤住她,少年的身影便已被湮没在将军府高耸的红墙后。 唯有落在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像是春夜里的疾雨,来去皆快。 昭昭被这急促的马蹄声迫得有些焦急。 她提裙从还未停稳的秋千上跃下,就着墙角架着的一座花梯攀上红墙,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骏马的脚程比她想得还要快些。 仅是这样一晃眼的功夫,便从远处的巷口到了将军府近前。 眼见着少年就要头也不地打马而过,昭昭急忙唤住了他:“这位路过的郎君。你等等,我想与你做笔生意!” 她的音未落,便听见骏马长嘶声蓦然传来。 途径将军府的少年单手勒马,从马背上仰首看向她。 影偏照,淡金色的光映亮少年峻丽的眉眼。 他的容貌生得极好。 窄长凤眼,高挺鼻梁,淡色的薄唇,是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喜欢的模样。 但少年神情冰冷,寒潭似的眼中如覆霜雪。 既深且寒,带着天生的锐利锋芒,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昭昭语声顿住,短暂地一愣后便又很快过神来。 她秀眉微弯,伸手往鬓摸了摸,轻车熟路地自发上摘下一朵巧的珍珠发钿。 花梯有些不稳,她半个身子都伏在墙上,还不忘拿朵发钿给他看:“你帮我一个忙,我把这朵发钿送给你。你可以拿去玥京城里的当铺换银子花。” 少年冷冷看她一眼,薄唇紧抿,似对她的提议无兴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毫不迟疑地低头,重新握紧手里的马缰。 “你等等。” 昭昭眼见着他要离开,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便抬手将枚发钿隔着红墙抛给他,这才眉眼弯弯地补充:“这件事不难,你绕到将军府的角门里,帮我将门闩下了便——都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 少年能地抬手接住,反应过来后却又迅速皱眉。 掌心里的发钿巧精致,棠花般轻盈的一朵,染着少女发淡淡的木芙蓉清香,像是一个布满蜜糖的陷阱。 他长指收紧,抬起眼帘看向红墙上杏眸明亮的少女。 稍顷启唇:“跳下来。” 音落下,还在墙头满眼期许的昭昭显而易见地一怔。 她低头看了看底下高达丈许的红墙,又看了看在墙边勒马的陌生少年,略微思量一会,还是踩着花梯爬上墙头。 她拢着红裙坐在深青色的瓦片上,支颐拿双清澈的杏眸望他一阵,却依旧是有些放心不下。 “就这样跳下来吗?” 她犹豫着问:“你真的有把握能接住我吗?” 毕竟要是他没能接到,让她就这样摔到青石地上,若是运气不好摔断了腿,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个三五月。 到时候别说是出府游玩,便是连自己的闺房都出不了。 乌鬃马上的少年似看出她的迟疑。 “我有事在身,没时辰给你开门。” 他语调冷淡,长指一抬,将昭昭抛来的发钿插在红墙的砖缝里:“你找别人。” 音未落,他便毫不犹豫地调转码头。 手里银鞭落下,乌鬃马长嘶一声,当即扬蹄往前。 还坐在墙头的少女显然有些失望。 但她也不好强求,唯有提裙站起身来,俯身掸了掸裙裾上的灰尘,便想踏着花梯重新到庭院里。 步子尚未迈开,绣鞋踏着的一片青瓦已然松动,带得她的身形往旁侧倏地一歪。 昭昭没有防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不可避免地往青石地上摔落。 正策马向前的少年蓦地头。 来不及过多思量,他迅速抬手,将坠落的少女接住,反手将她脊背向下摁在马背上。 他咬牙询问:“……你真跳?” 昭昭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一抬起眼帘,便对上少年寒潭似的眸。 他离得这般近,近得她都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 她的脸颊霎时红透。 她抓着马鬃从马背上坐起身来,却没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从墙上失足摔下来的。 唯有侧过脸去,有些心虚地答:“是你让我跳下来的……” 少年睨她一眼,没有答。 而匹乌鬃马仍在扬蹄飞奔,眼见着便要驰出天水巷。 昭昭转过脸来看向他,又悄悄将茬引开:“你现在要去哪里?要是顺路的,便将我带到城西的戏班子门口吧。” 她伸手去摸发上戴着的钗饰,很快便将另一朵一模一样的珍珠发钿也拿下来,主动塞到他的袖袋里,极为认真地重复:“我会付你工钱的。” 少年单手握缰,另一只手还要握住她的手臂,防止她从颠簸的马背上摔下,暂且没空去拿发钿还给她。 但他依旧是冷然拒绝。 “不顺路。” 昭昭眨了眨眼,退而求其次:“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哪。但看方向,总归是要路过青莲街的吧?” 她杏眸弯弯,轻声细语地和他商量:“能不能就将我捎到青莲街上。作为报答,我可以请你吃京城里最好吃的百合糕。” 音落,少年眸色转深。 胤朝使节临时居住的使馆就建在青莲街上,她误打误撞,恰好说对了地方。 他未启唇,而是垂首看她。 在天水巷中的时候,他只想赶路,未留意墙头少女的容貌。 如今人就坐在他的马上,他方发觉,眼前的少女生得有些过于好了。 云鬓鸦发,樱唇皓齿,笑起来的时候杏眸弯弯,唇畔一边一个清浅的梨涡。 少年皱眉。 她应当不知道,自己就像是一块百合糕。 甜香软糯,天真可欺。 若是顺手丢在这,兴许不消一个时辰,便会被人骗走换银两。 他不想管这样的闲事。 但墙是他让跳的,人也是他顺手摁到的马上,总不能就这样丢在路边。 于是他生硬开口:“城西何处?” 昭昭微愣。 但她很快过神来,笑意在清澈的杏花眸里铺开:“城西的吉祥戏班,过玥京城里最大的座酒楼就能看见。” 少年不多言。 他握紧马缰,催马向城西的方向而去。 * 自大玥新帝登基后,轻徭役,减赋税,改吏治,连带着玥京城里的民风都开化许多。 男女共乘一骑这样的举动,倒也没有曾经般打眼。 但为防半路被人认出,昭昭还是心翼翼地拿出绣帕系在耳后,充当幕离挡住大半容貌。 一路上倒也是有惊无险,就这般跟着新认识的少年策马行至戏班跟前。 少年在戏班门前三步远处勒马,同时抬眉看她。 蹭马过来的少女便也乖觉地下马。 但她未往戏班里去,而是过脸来,对他展眉莞尔:“附近好像也有卖百合糕的,你等等,我去买一块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着,也不待少年拒绝,便步履轻盈地走到就近的糕点摊子跟前,掏银子买下一块热气腾腾的百合糕,还特地让摊主用荷叶包好,方便他携带。 可等她过头来的时候,却见街市上人流如织,已不见在红墙上惊鸿一瞥的少年身影。 昭昭捧着百合糕,在原地微愣。 稍顷,她略想了想,便将荷叶包打开,在松软的百合糕上轻咬了一口,后知后觉地想—— 她好像,忘记问他的名字。 * 半个时辰后,清水巷的杂货铺前来了一名新客。 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翻身下马,抬步走这家不起眼的杂货铺。 铺主侯文柏原正在柜台后打盹,一副灌饱了黄汤的模样。 但少年甫一来,他面上酒意顿消,当即上前,不动声色地将铺门掩上,对他恭敬比手:“七殿下。” 少年淡应。 新帝登基后,原国运将衰的大玥有复起之态。 周遭邻国纷纷遣使团前来朝贺,与大玥最近的胤朝亦不例外。 不过此次胤朝名为出使,实则是来探个虚实。 是战是合,便在此行一念之。 留在玥京城的细作侯文柏,便是此次与他接应之人。 然尚未问起玥京城内的情形,放在桌角的滴水更漏便连响数声。 巳时二刻。 侯文柏的神情有些紧张。 这是他们在信中约好的时辰,但以他对这位殿下的了解,他极少这般不留余地,踏着更漏行事。 他压低嗓音询问:“殿下,可是大玥有所察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少年薄唇微抿,没有提及在将军府外接住一名少女的事,仅是冷淡道:“遇到一些事情,耽搁了半个时辰。” 侯文柏听他这般言说,方徐徐松了口气。 他抬手轻击掌,立即便有数名等候在此的细作同时现身,将这段时收集的情报奉上。 少年抬手接过,一一过目。 在确认情报无误后,他当即垂手去袖袋里取自己的印章,好在刻印后,让死士们快马加鞭将情报送胤朝。 侯文柏亦自柜台里取出印泥,双手奉上,安静等候七皇子落印。 但紧接着,他却看见,素来性情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七殿下,就这般当着诸多死士的面,神色漠然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巧的发钿。 发钿色泽浅红色,雕刻重瓣海棠模样,中还镶嵌着一枚圆润珍珠,在春光里流转着晶莹的浅粉,似少女甜软的笑靥。 侯文柏蓦地瞪大了双眼。 少年立时察觉到。 他唇线紧绷,迅速将手里发钿丢袖袋,转而取出自己的印章。 ‘哒’的一声,是印章落在印泥上的闷响,而落在情报尾页的时候手势更重,有力透纸背之感。 他没有启唇,侯文柏便也赶紧闭嘴,其余细作以纷纷撇开眼当做么也没曾瞧见。 就安静的杂货铺里愈发静得针落可闻。 少年依旧翻看着手里的情报,但握在纸页边缘的长指绷紧,微垂的凤眼里如覆冷霜。 他想,他得空应当还要去宣平将军府一趟。 找发钿的主人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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