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知光阴几何, 再度醒转,眼前天光暗。 低垂红帐内萦绕着清而苦药香,昏睡前向奔来少年此刻正守在畔。 他坐在榻沿上, 茜红鸾帐自他肩垂落,帐底金色流苏散落在他膝面, 温暖如日间溪流,却又衬得少年情从未有过冷。 李檀唇瓣微张,想要唤他名字。 久睡微涩喉间还未出声, 十九视线立即转来。 “公主。” 少年俯将扶起至床首大迎枕上,嗓音里透着略微哑:“臣去将刚熬好汤药端来。” 李檀勉力抬手,握住他袖缘:“别去。” 十九依言顿住形。 “公主是想用旁什么吗?”他面上冷意散尽,笑眼微弯, 依旧是如往常般问:“是桃花酥,炸玉兰,还是小厨房里点心?”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 眼前少年语声如常, 鸦青羽睫却垂得很低,令看见他眼底心绪。 但李檀可看见, 他眼底有显而易见青, 应当是熬了许久。 李檀轻怔了怔,思绪也自初醒朦胧转为清晰。 想起记忆末端那一幕。 想起从阿兕口中听见, 有关于小七事。 心悸受蓦地传来。 李檀秀眉紧蹙, 痛苦地阖着眼, 拿指尖摁住心口,呼吸重新变得乱而急促。 十九立即将扶住。 原本垂落指尖搭上腕脉, 藏在袖间针带霎展开, 几根银针迅速点上几处要穴:“公主别再去想那令你难过事。” 李檀紧阖着眼,忍着将要坠泪。 知道这没有好处。 可是, 想要控制自己去思量,又谈何容易。 痛苦记忆总是一阵连着一阵。 仿佛一阖眼,小七曾经在寝殿里对撒娇,在庭院中玩闹场景就又浮现在眼前。 愈是逃避,便愈是清晰。 绵延苦涩里,觉到十九握住了手。 他掌心很热,落在耳畔语声急促而清晰:“公主可想想臣。” “想想臣答应公主,还没来得及做事。” 李檀眼睫微湿。 确实和十九约定过很多事。 约定到雪山看雪,约定在中秋赏月,约定翻过崇山峻岭,回他在天宁郡南故乡。 还没有实现。 远处漏随心跳声落。 知过了许久,李檀心悸暂缓,终是哽咽着问他:“十九,你守了多久?” “其实,也没有多久。” 十九没有正面作答,还试图将话题带过:“公主想用什么?” 他抬手将银针取,暂且放回针带,等回配房后再做处理,并试图将话题带过:“是用点心,还是粥饭,还是……” 李檀轻摇了摇:“饿。” 转而询问:“十九,睡了有多久?” 眼前少年明显一顿。 十九抿了抿唇,略有情愿地答:“整整两天一夜。” “这久?”李檀眼睫微低,语声轻轻地问:“那阿兕呢?” “军令如山。小王爷奉旨戍边,得走。”他向李檀解释,似怕难过,便又轻眨了眨眼:“他临走前还将公主托付给臣,让臣务必好好照顾公主。” 李檀抬起眼帘看向他:“十九。那你呢?你……去边关了吗?” “去。”十九毫迟疑地针带卷起,丢回袖袋中:“公主如今这,臣要是真跟着大军去边关,怕是夜里要睡着觉。” 李檀被他逗笑。 但这个笑意还未漫过眉梢,便又如春雪消弭,化作淡淡怅然:“其实,你应当跟着他们走。” 应当跟随大军去边关,去建功立业,去看远处广阔天地。 而是跟着困在皇宫里,等着冬去春来,窗外梧桐落叶又生出新绿。 语声低:“是是,耽误了你前程?” 十九掀起眼皮,轻瞥了一眼。 他似乎有大高兴,但还是从袖袋里拿出一盒梨膏糖给。 “臣本来就是为公主才留在玥京城。” 他从李檀榻沿上站起来,替将红帐挽起,系在两旁垂落金钩上:“公主子若是养好,臣要前程做什么?” 李檀握着手里糖盒,轻愣了愣。 直到帐外暖橘色灯烛光照落来,将十九影子投落到上,方回过来,就这般微红着脸,很轻地应了声。 眼前少年逆光站着,看清面上情,但语声里依旧是带着笑:“臣去给公主拿药。” 话音落,他便放经系好帐子,又在跟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檀轻轻莞尔,终是低将手里糖盒打开。 暮春节玥京城初染暑意。 这盒梨膏糖被十九留了两日,如今边缘有融化迹象。 李檀取出一块,尝试着放入口中。 梨膏糖清甜,让想起许多美好事物。 例如春日里桃花酥,夏日里冰镇果子,秋日里桂花糖糕与冬日里热腾腾古董锅。 可惜还未来得及回忆完整,适才逾窗出去少年便重新回来。 还带回一碗漆黑汤药。 李檀叹口气,得接过来,屏住呼吸努力喝去。 汤药很苦,应当是刚刚用过糖缘故。 李檀无奈地想着,又将空碗递回给他,就这半坐着,看十九给剥着橘子,漫经心地讲起这两日里宫里生事。 李檀起初候也认真听着,其后困意渐渐上涌,便也在知觉间就这倚着大迎枕沉沉睡过去。 “公主?”坐在床沿上少年敏锐里察觉到。 他放手里还未剥好橘子,对弯了弯星眸,语声很轻地道:“臣想与公主告半日假,公主要是说话话,臣便当做是准假了。” 榻上少女睡得安稳,良久没有出声。 十九没有再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站起来,替李檀熄灭殿内宫灯,逾窗离开这座安宁寝殿。 他踏过殿内窗楣,顺着每一次带李檀出宫路线往前,熟稔地避开夜间巡值金吾卫,越过皇宫内林立红墙,行至皇城内东宫墙外。 他在两年前曾来过一次,再次潜入也并非难事。 仅是半是辰等待,十九便找到侍卫们交接空隙,无声隐入太子寝居。 太子寝殿内空寂无人。 十九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抬手将床帐撩起一线。 借着熹微月色,他看见榻上锦被铺得平整,无一丝躺过人痕迹。 显然是太子并未归来。 十九抿了抿唇。 他将床帐方向,回往桌上隔着杯盏边缘抹了无色药粉。又躲回寝殿横梁上,安静地握着淬毒匕首等待。 殿内向南长窗敞开着。 月光自菱花窗格间漏入,照见横梁上少年眉眼锐利。 * 夜幕深垂,漏迟迟。 凤栖宫内灯烛熄,值夜宫人们亦在春风里倦倦欲睡。 一名值夜宦官手提食盒从廊上而过,脸垂得很低,令人在夜色里难看清他容貌。 他匆匆行至吴皇后寝殿前,默作声地将手中食盒交给槅扇前守着大宫女锦葵。 锦葵伸手接过,有紧张地往左右张望。 见廊上守着宫娥被支开,这才对他轻点了点,悄然将后槅扇打开,引他来。 殿内灯火幽微。 当今吴皇后还未就寝,正妆容得体地于长案后端坐。 似在等候着他。 锦葵将手里食盒放在稍远处剔红高案上,又行福拜退,轻手轻脚地掩好了槅扇。 偌大寝殿内,便仅余两人。 这名宦官打扮人这才上前,压低了嗓音向吴皇后行礼:“母后。” 吴皇后淡淡嗯了声,拿搁置在手畔银簪将面前灯火挑亮,亦让灯火照亮李晟面容。 “晟儿,你可知,本宫深夜见你所为何事?” “儿臣知。”李晟低,烦躁地扯着宦官服饰粗糙布料:“儿臣贵为太子,分明可等天明后前来拜见,为何却要儿臣扮成这等阉奴模……” 吴皇后轻嗤,冷冷打断他话:“这点罪受得,还妄图谋求大业?” 此言一落,李晟语声霎顿住。 他豁然抬首,急促地问:“母后是又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有关父皇,还是李羿?” 吴皇后依旧是平静地挑着灯火,灯那双上扬凤目里却徐徐浮出冷意:“将宁武关战事交给李羿……你父皇,怕是动了换储位心思。” 李晟一震,继而咬牙:“难怪父皇突然屏退众人,单独召见李檀。也知是与说了什么!” “说什么倒是次要。”吴皇后语声微寒:“但若留有密旨,等帝王百年之后,拿到群臣之前昭告。之前你百般谋算,便皆付之一炬。” 搁落手里银簪,为此事落定论:“和静,能留。” 李晟色阴鸷:“这件事难。” 他阴冷道:“和静体弱,哪一日病逝在宫里也绝奇怪。” 吴皇后并赞同。 眯着凤眼,语声淡而冷:“过了及冠年纪。怎还是这般沉住气。” “你可知,乌孙来朝之事近在眼前——本宫曾在龙案上见过有关此事国书。”简短地一提,见李晟一副恍悟模,便再讲去,而是容置喙地道:“晟儿,你在玥京城里留得越久,便越容易被你父皇寻到错处。” “既如今李羿然离宫,去宁武关戍边。那你便南面水患为由,明日即刻启程去陵州赈灾。京中一切事务,由本宫替你执掌。” “收到本宫密信,可归来!” 李晟似也察觉到事态严重。 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但终究还是得道:“那儿臣走了,母后记得差人随送信。” 他色渐厉:“要是事态有变,儿臣也好……” 吴皇后皱眉,拿护甲轻磕了磕几面,示意他必说去。 李晟得收住口,对吴皇后俯一礼,忍着烦闷离开夜幕里宫室。 接应他长随便等在凤栖宫照壁外。 见李晟出来,长随立即上前询问:“殿,是否立即返回东宫?” 李晟本想点。 但思及李羿之事又是一阵烦躁。 他当即改口:“今夜回东宫,改道去孤在城东私宅——母后令孤明日便启程去陵州,你正好过去差人准备。” 跟随他多年长随心领会,当即比手称是。 城东外宅里养着少美姬,太子烦躁常去此处消遣纾解。 今夜亦是如此。 自然,等天明后,这美姬也要尽数带去陵州。 供他在途中消遣。 * 月落星沉,冗长一夜终是过去。 东方破晓,淡金色天光洒入红帐,安睡少女缓缓自榻上醒转。 半支起来,指尖方抬,眼前红帐便被撩起。 穿着影卫服制少年站在榻前,如常对弯眸:“公主醒了?” 他替系着红帐,着边际地问着:“臣是唤人来伺候公主洗漱,还是先去小厨房里找点心,还是先给公主熬药?” 李檀略忖了忖。 正当想回答,想一起就用药候,却觉眼前少年似乎未能睡好。 即便他如今正语调轻快地与逗趣,但眼底青影似乎较之昨夜浓了。 “十九。”李檀趿鞋从榻上起,带着担忧问:“你昨夜还未睡吗?” 轻声启唇:“其实,你用整夜守着。用过药后,便觉得好了许多。” 十九眼睫微垂,唇角轻抬了抬:“没有。臣也没有整夜守着公主。” 他隐晦地道:“臣是去等个东西。但是没有等到。过无妨,总是要回来。” 李檀听得明就里。 可当想仔细询问候,十九却经收回话茬:“臣想来了,小厨房里还熬着药粥,可别熬煳了。” 他话音落,人便同撤步到窗前。 还未等李檀问,他便姿轻捷地逾窗出去。 唯独留在李檀在原地轻轻‘哎?’了声,继而笑着摇了摇,转而去唤守在廊上宫人来。 仿佛药粥清淡香味还萦绕在鼻端,倏忽间便又是一连数日过去。 这段日里,总是十九陪着,也再未有人提起过小七。 李檀便也将这件事深埋到心底,努力再去想。 随着李檀子渐渐好转,殿内日子也逐渐恢复成往日里静谧如水模。 当庭院里落花将尽,廊桥睡莲含苞候,大玥迎来春日里最后一场盛事——乌孙来朝。 阖宫上皆为此事紧密筹备。 便连李檀宫室外四处可见行色匆匆宫娥与戒备森严金吾卫。 但华光殿内并未受到过多波及。 毕竟李檀体病弱,像是这般热闹宴会,是能避则避,连带着此次乌孙使臣接风洗尘宴,也依旧称病闭殿出,并在金吾卫们换值候,又跟着十九悄然离开皇宫,到京郊芳草地上踏青。 马蹄踏过春草声音娑娑细细,坐在马背上李檀步摇流苏轻晃,如两对金色蝴蝶翩跹飞过草叶。 吃着十九递来青团,抬眸望着京郊风景。 彼春好,碧蓝湖水波光如金,两岸棠梨纷落,一道被马蹄分开小径绕湖逐波,一路蜿蜒至青山脚。 遥远似永远也会走到尽。 李檀将口中青团咽,明眸微弯:“十九,这条路好远。像是能一直走到大玥边境。” “也是行。”他偏首看向李檀,语调慵然:“前提是公主付得起盘缠。” 李檀莞尔。 摘鬓边戴着赤金步摇给他:“把它挡掉,换成银子,应该够们走很远。” 十九轻笑了声。 他没接李檀步摇,而是在牵着白马,在一株桃树停步伐,对马背上李檀仰脸,那双点漆似星眸藏着促狭笑意:“臣并需要很多银子。公主恐怕要另想法子买通臣。” “才能让臣心甘情愿地带公主走那么远,一直走到大玥边境。” 李檀道:“十九,你想要什么?” 桃树少年答,仅是促狭地轻抬了抬眉,笑眼微弯:“臣很好哄骗,比殿内最好骗宫人还要好骗。公主想到什么法子,可试试。” 李檀拿眼睨他,并觉得他说是真话。 但视线落去,恰落在他面上。 今日春光正好,淡金色日光染透他鸦青睫,星辰似眸,衬托出少年轮廓清朗明晰。 让李檀想起华光殿里,繁花盛开春夜。 及那个春夜里,少年唇齿间淡淡桃花酿味道。 李檀微红了脸。 觉得似是读懂十九暗示。 原本,应当就这错开话题,佯装知。 但许是京郊春光太好,也许是少年眼底光太过惑人。 李檀缓缓松开了手里缰绳。 试着从马背上俯来,轻吻上他唇。 温柔触传递而来。 与玩笑少年微微一怔,原本想要接住缰绳就这悄无声息地划过掌心,垂落在浅棕色马鞍旁。 但很快,他松开手里马辔,唇角微弯,轻柔地回吻上。 风将他尾吹起,拂落在李檀面上,又缠绕在臂弯。 温凉如水触,却令李檀耳缘烫,心跳声湍急如流。 想,这应当是一生里做过最大胆事。 但却并觉得后悔。 春风过境,拂落树梢将尽春意。 李檀两靥红透,本就微乱呼吸渐渐紊乱得有受控制。 在心跳快如擂鼓之前,十九轻咬过唇心,恰到好处地将这个春日里吻收尾。 李檀抬起脸,指尖轻抵上烫唇瓣,视线与眼前少年相接。 灼灼天光里,他微低脸,轻轻地笑了声。 “公主骗到臣了。”他将垂落在旁马缰拾起,重新递到李檀手里,笑眼弯弯地问:“公主想去哪里?是宁武关,和卓雪山,还是臣故乡?” 李檀在这个选择里艰难地斟酌着。 好半晌又悄声问他:“只能选一个吗?” 十九短促地笑了声:“公主要是想去。可能,还要重新收买臣一次。” “那是后事。”李檀双靥红透,赧然轻声:“而如今,们该回华光殿里去了。” 他们经离宫许久。 若是再回去,恐怕就要被宫人察觉。 十九笑应。 他牵过小马,带着李檀往来路走。 李檀也从马背上侧过脸来,将视线落在他抬起手腕上。 十九腕上还好好地系着那道在花庙里求来红绳。 只是随着间流逝,当初鲜艳红绳此刻洗得有褪了色。 正当李檀想着,是是要择日与他再去一趟花庙,重新求一根候,眼前少年偏首对上视线。 他眉梢微抬,眼里满是笑意:“要是公主想提前收买臣,臣也绝无异议。” 他语调慵懒,像是穿过庭院春风,吹得李檀脸颊微烫。 侧过脸去,藏着两颊间绯意,有口对心地辩解—— “才没有。” 叶底春风携花而过,将十九笑音掩盖。 天上云层转浓,十九带着李檀重新回到寝殿。 还未来得及斟上一盏热茶,两人却听见前殿方向,似有重物落地声音隐约而来。 一声连着一声,像是秋日里熟透果子砸落在地上,连绵而微闷地响。 李檀惊讶停步,回首看向游廊方向:“若是没记错话,今日里是内务府送东西来日子。” 十九道:“公主想去看看吗?” 李檀始终有放心,便轻点了点,带着十九往声音传来方向走,一路绕到分隔前后两殿垂花门前。 “前面人很多,臣能再跟着。”十九放轻了语声,指了指庭院里一株枝繁叶茂桃树,对李檀弯了弯眼睛:“臣就在这里等公主。” 李檀回之笑,目送他躲到桃树上,这才重新抬步,往前殿方向去。 这次没走出多远,便看见声音源。 前殿庭院里,乌压压地立着数十位陌生宫人。 们后,是数清乌檀木箱子,看着十分沉重。 大抵也是李檀方才听见声音来源。 李檀微有讶然,视线从这群陌生宫人面上扫过,最终落到为首,亦是唯一能唤出名字银粟上。 “银粟姑姑?” 御前伺候宫女银粟上前向行礼:“公主。” 李檀轻颔首,让起,又轻声询问道:“姑姑今日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这檀木箱……是父皇赏赐吗?” 视线在那檀木箱子上微落,心里隐隐泛起安。 若说是赏赐,这也着实太丰厚了。 无功受禄。 阿兕如今还未到边关,寸功未立,又怎会就有赏赐来? 银粟恭敬地回答问话:“奴婢今日来此,是奉陛之命,为公主提前送来贺礼。” “贺大玥与乌孙结永世之好。” 语声落,满场皆静。 李檀羽睫蓦地一颤。 银粟话说得这般明白。 甚至必去猜。 眼前并非是什么赏赐,而是他父皇,作为一名帝王,送给公主添妆。 外邦来朝,多是意在和亲。 而此次乌孙来朝,选中和亲公主,是。 李檀拿指尖抵着心口,面上褪尽血色,显出瓷器般苍白底。 从未想过自己会出嫁。 从未想过,会是这突兀方式,嫁给素未谋面乌孙王。 在,喜欢上十九之后。 银粟见情对,立即上前搀扶,对后小宫女疾声:“去请太医!” 李檀秀眉紧蹙,颤抖着指间从袖袋取出十九留给药丸服。 半晌,心悸暂缓,李檀勉强启唇:“银粟姑姑,,想去见父皇一面。” 银粟为难:“公主子适,还是等太医诊治过后,再去拜见陛迟。” 李檀苍白着脸摇:“银粟姑姑,子自己清楚。必去传太医来了,你替引路便好。” 银粟犹豫半晌,但终究还是拗过。只得点答应了声,转为引路,带顺着殿前漫长宫道,走到天子居住太极殿。 殿前守备森严。 一名近伺候宫娥躬去禀报,又在半盏茶后自殿内出来,向福行礼:“公主,陛请您去。” 李檀轻轻颔首,跟随这名碧衣宫娥行入眼前肃穆太极殿。 随着一十二道锦绣屏风于旁流转而去,帝王龙榻终是映入眼帘。 皇帝倚在床首大迎枕上,面色比上回见为衰败,精亦大如前,隐隐可见泰山将崩之态。 见前来,也过略微抬手,对众人低哑道:“去吧,朕想独自与和静说上几句话。” 宫人们喏喏退,将雕着龙凤槅扇轻掩。 偌大太极殿内仅余这对天家父女。 龙榻上帝王半支起来,沙哑出声:“和静,朕知道你想问什么——宫内并止你一位适龄公主。比你年长,比你体康健者有之。为何此次和亲定得偏偏是你。” 李檀脸颊微白,却曾否认。 皇帝凝视半晌,复又启唇:“因为,你是羿儿唯一嫡亲皇姐。” “你们母妃早逝,出生亦算显贵。在储位之争上远如朕皇后。但,此次乌孙王求娶,却是极好筹码。” 李檀脸颊白透,呼吸也渐渐变得艰难。 听懂父皇意思。 他要嫁到乌孙去,做乌孙王王妃,成为阿兕在储位之争上一枚有力筹码。 要是父皇在两年前问。 一定会说愿意。 毕竟这病弱之躯,若能为大玥,为阿兕留什么,倒也算是枉。 但如今,遇见了十九。 对他动了心,也因此,有了杂念。 低垂眼睫,指尖由自主地碰上腕间银镯,语声有微微颤抖:“和静明白父皇心意。但父皇可曾问过,和静是否愿意?” 皇帝沉声:“和静,这重要!” “作为大玥公主,你生来受天家供养。即便是并无阿兕之事,你也应当为大玥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随着天子这一声呵斥落,窗外一道春雷惊破天际。 骤雨潇潇而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檀指尖从银镯上滑落,抬起视线落在长窗外天穹上。 看见知何,天穹上浓云压得这般低,携风带雨,逼得人无法喘息。 努力张开唇瓣,却终究是没能答上话来。 是大玥公主。 无法否认自己出生。 皇帝显然也倦怠。 他疲惫阖眼,对李檀挥手:“和静,回去吧。好好准备你嫁礼。日后,国书落定,乌孙使臣会迎你回朝!” * 李檀知是如何回华光殿。 一道被两侧红墙轧出窄长宫道,像是走了有足足两载那般久。 直至送回来宫娥们福退,原本应当在桃花树上等少年现在廊上。 才似终自噩梦里醒转过来。 抬起眼帘,隔着滴水透明雨帘望向他,视线也在水雾里变得朦胧。 “十九。”忍住哽咽:“父皇旨,令去乌孙和亲。” 眼前少年双唇紧抿。 他没有说话,而是将李檀拉寝殿,拿方巾替拭去间沾染到雨水。 在雨声与步摇流苏轻撞错落声里,他问李檀:“公主如何想?” 李檀羽睫湿透,将父皇说话,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是阿兕唯一皇姐,也是受天家供养和静公主。” “如今乌孙既来,也当为阿兕,为天家尽这一份绵薄之力。” 原本也当明白。 为公主,思慕谁,眷恋什么,愿意与否,其实在皇权之前,重要。 只是这个春日太过长久。 久得令在恍惚间生出妄念来。 “凭什么要公主牺牲?” 十九双眉紧皱,将李檀皓腕握紧:“即便要说受天家供养,排在首位也应当是太子——他为何去迎娶乌孙公主!” 李檀垂落羽睫,艰难低声:“只是为天家,也是为阿兕。” “小王爷未必愿意公主这做。”十九俯看向,语调从未有过专注与认真:“论旁人,论其余。” “——公主想嫁吗?” 李檀侧过脸,躲避着他视线。 没有作答,抑或是说,大玥宫规与铁律,容回答。 十九视线从未自上离开。 眼前少女纤细,单薄,像是精心养在玉瓶里尚会恹恹花。 漫天黄沙,难习惯胡俗只会让枯萎。 即便无关偏颇,他亦并能认同皇权所给出一论断。 李檀子好。 受过大玥供养。 有一位一母同胞阿弟。 所便是轻易能够舍出去,作为和乌孙联姻物件。 他绝能理解。 李檀应当是自己。 也只能是自己。 他道:“臣会带公主离开。” 李檀抬起湿透眼睫,惊讶又慌乱地看向他:“十九……” 十九从屉子里拿出当初送给李檀银簪替簪在鬓间,语声毫迟疑:“今夜,臣会在北侧游廊上等候公主。” “带公主,回臣故乡。” 话音落,他待李檀拒绝,便展开形消失在李檀眼前。 从日到夜这一段漫长光阴,李檀始终在镜台前枯坐着。 听窗外雨由疾至缓,又在静夜里徐徐停歇。 这场春雨里,想起许多在这座华光殿里生过事。 想起十九初来殿睡在脚踏上模,想起他漫经心地给月梨剥着葵花籽,想起他在深夜里带去庭院里赏月吃点心。 是很平凡琐事。 但一桩桩,一件件,却像是雨水渗入春泥里,令人无法割舍留恋。 远处北侧游廊上。 十九也始终在等。 从黄昏等到深夜,等到漏清脆敲响。 就当十九为,李檀会再来候。 紧闭槅扇被推开一线。 穿着寻常官家千金服饰少女推门而来。 面色依旧苍白,但明眸里光却比手里风灯还要明亮。 将素手放他掌心,语声轻得像是春夜里落花。 “十九,想试一次。” 趁着国书还未落定。 趁着尚有回寰余地,想与命运对赌一次。 便当做是成全这两载光阴与眷恋。 十九偏首询问:“公主没有什么要收拾吗?” 春夜温凉,眼前纤细少女提灯站在木制游廊上。 红裙乌,依旧是初见模。 没带侍女,没有整理贴细软,甚至没有问他要带去哪里。 就这自然而然地将手递给他,黛眉微弯,笑意盈盈:“将你送给物件收拾好了。” 李檀说着,便略微撩起袖缘,将戴在皓腕上银镯与银钏给他看:“能戴戴上,其他放在袖袋里。只有月梨,想来是没办法带去,但是绿萝与紫藤会替照顾好它。” 毕竟月梨那般聒噪。要是在夜里叫嚷起来,怕是能将半条街百姓吵醒。 十九笑眼微弯,将素手握紧:“臣想带公主回臣故乡。” 在天宁郡南,崇山峻岭深处,玥京城皇权难探及地方。 李檀唇角抬起,在春风里轻轻颔首。 十九走近了,他吹熄手里风灯放在滴水,修长手臂环过膝弯,将平稳地抱起。 他带着李檀踏过华光殿外高耸红墙,避开夜间层层巡值金吾卫,将巍峨北侧宫门抛却在后。 带看见属于宫廷万家灯火。 夜深宵禁。 十九抱着在窄巷里疾行,让夜风带来他清润语声:“这道暗巷是出城近路。暗巷尽远处,便是玥京城城门。” 李檀夜间并让人寝殿伺候。 等宫人们觉李檀失踪,至少也要明日正午。 起初他们定会在殿内寻找,要等消息彻底藏住,少说也还要整整一日光阴。 就是这看似短暂一日。 足够他们走出两座城池。 玥京城外四通八达,城郊外山高海阔。 皇城里人想要再来追查,便没有这般容易。 夜风拂鬓,李檀在他怀中仰,看着雨后水洗般天穹与明亮星辰。 朱红门楼沉寂在夜色里,即便是从此处也遥遥可望。 仿佛只要越过这座朱红门楼,便真可离开这座闭锁皇城。 跟着在春日里遇到少年去和卓雪山,去天宁郡南故乡,去许多他们约定过,但还未能成行地方。 眼见着朱红城门愈来愈近,李檀心跳也渐渐加快。 就当十九将要带着跃上旁侧屋脊,看见,无数火光骤然在城门处亮起。 照亮着劲装,手握兵刃东宫府兵。 也照亮高居马首太子李晟。 这位远去南面赈灾太子知何回来。 此刻正率兵镇守在城门之前,对后府兵高声喝令:“宫内失窃,事关重大!给挨家挨户地搜!” 李檀心弦蓦地绷紧,紧握住十九衣襟,语声低而微颤:“怎么偏偏是这个候。们适才离宫候分明……” 话音未落,在霎间明白过来。 们离宫候,宫内分明很平静。 并没有所谓失窃。 眼前李晟是为而来,是随意编造个冠冕堂皇理由,想要将从玥京城里搜出。 也许李晟早回来。 也许从离京到和亲一开始便是布好局。 赌会出逃,赌会坏了宫里规矩,赌有这丑闻在先,即便是回到宫廷,远嫁乌孙也能再成为阿兕助力。 而只能,成为他软肋。 思绪未落,破空声迎面而来。 一道道传令火箭划破夜幕,东宫府兵铁蹄踏破静谧夜色。 他们惊起城内百姓,□□骏马踏过青石路面声音响如雷霆,像是一张无形罗网,顷刻间便要逼到近前。 李檀心跳愈疾,艰难地拿指尖抵住心口。 十九迅速转了个方向,带往暗巷深处去,语声是势可回锐利:“若是能找准机会挟持太子,也是能硬闯出城!” 但是语声未落,他形骤然顿住。 怀中少女心跳声同寻常得快,连带着呼吸亦是紊乱而急促。 面色苍白如纸,眉心里满是细密汗。 俨然是心悸作征兆。 还是从未有过严重。 十九眸光震颤。 他当即给诊脉,在触及李檀如丝脉搏,便连他心跳也变得那般乱而湍急。 他慌乱地抬手捂住李檀耳朵,让去听周遭迫人马蹄声,带着慌择路地闯就近一座客栈。 将放在厢房床榻上。 李檀情况却并未好转。 在锦被里蜷成一团,贝齿紧咬着唇瓣,强忍着痛呼。 但眉心冷汗还是一滴一滴地坠在十九扶着手臂上,烫得令人心颤。 “臣这便替公主施针,公主会有事!” 十九哑声安慰着。 同在脚踏上半跪,迅速从袖袋里找出药碗让服,又取出针带,立即为施针。 但许是今日里李檀心疾作频繁,用了太多同药物。 也许是眼前情形太过紧急,窗外马蹄声如此喧嚣,令李檀心疾作得极为厉害。 无论他如何努力,榻上少女面色还是愈来愈苍白,近乎能看见肌肤流淌着,淡青色血脉。 像是一朵曾在静夜里盛放过,又即将要枯萎花。 李檀在榻上蜷,秀眉紧蹙,颊上细密汗落在他手背上,像是清澈眼泪。 想,应当是快要成了。 没有办法再跟着十九出城,跟着他回到天宁郡南故乡。 但是,希望十九能够回去。 能够将这座皇城里生事忘记,像是从未来过那般,好好活去。 于是,在榻上疼得说出话少女用最后力气抬起脸来,噙泪对他做了几道口型。 ‘十九,你走吧。’ ‘别管了。’ 十九咬牙答,往袖袋里探寻,似乎想从袖袋里找出能够用上药粉。 但指尖探出,却倏然顿住。 他们此番离开,轻装简行。 他袖袋里除小白与李檀常用那瓶药外—— 皆是毒。 “臣去最近药房里寻药!”他迅速起,最后握了李檀冰凉手腕,向起誓:“臣一定会回来!” 李檀羽睫抬起,却答上话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视野开始模糊。 眼前光影明一阵暗一阵地交织,心口疼痛也始终未能减缓。 隐约间看见十九离开。 紧接着,铺天盖地火光烧到客栈楼。 客房槅扇被府兵一面又一面地撞开,无数游人被惊醒声音一声连着一声,像是就要到藏这座客房前。 李檀艰难地想要起,但呼吸却愈来愈急促。 当觉得自己快要成候,客房槅扇被撞开。 东宫府兵最终还是将找到。 “找到了!” 他们压低声音将消息传出去,用黑色大氅将裹住,遮掩着容貌,秘密抬上回宫辇轿。 当绣着白鹤轿帘将要垂落候,李檀听见轿外李晟与长随交谈轻蔑语声:“过是个影卫罢了。孤想弄死他,就像是碾死一只猫那容易。” 混沌朦胧视野里,看见客栈前火光漫天。 数名着玄衣东宫府兵们,从夜幕中拖来一具烧得焦黑尸首。 他们向李晟拱手,高声禀报:“殿,闯入宫中贼人然伏诛!” 霎间,李檀呼吸停顿,耳畔嗡嗡作响。 所有嘈杂声尽皆远去。 反复回响仅有那冷酷两字。 伏诛。 随着清泪如珠坠,再也支撑住,眼前光影彻底暗。 宛如永夜。 意识散去前,无望地想—— 曾经在春夜里为吹笛少年,大抵是再也能见到。 * 这场噩梦绵延许久。 待李檀再度醒来候,东方鱼白初显,熹微天光投红帐。 这漫长一夜然过去。 依旧是像每一个清晨般,在寝殿内醒转。 初见顶鸾帐,李檀尚有初醒朦胧,思绪混沌,如往常那般支起来,本能般对着横梁方向唤他名字:“十九。” 低垂红帐被人撩起,露出绿萝熟悉容貌。 手里端着汤药,眼周还带着哭过后红痕,在晨光里低声劝:“公主,奴婢知道您想嫁到乌孙去。可是,您多少也要保重子。这又是何苦……” 李檀环顾殿内摆设,意识渐醒,昨夜噩梦般记忆蓦地涌入脑海。 心口绞痛,指尖紧握住绿萝袖口:“绿萝,十九呢?” 绿萝一慌,忙放手里汤药扶住。 “公主想要见谁?” 忐忑询问:“十九?公主说是谁?” 李檀想起,绿萝未曾见过十九。 这两年来,华光殿内见过他宫人极少,连带着他如今消失,也无人知晓。 李檀眼睫湿透:“绿萝,昨夜他们送回来后,可曾有过交代?你可知道,宫里生了什么事?” 绿萝想起昨夜风波,语声有颤抖:“昨夜是紫藤值夜。奴婢听见响动从配房里起来间,便看见太子遣人送公主回来。说是宫内失窃,有飞贼夜闯宫闱,公主因此受惊,心症突……” 绿萝说得有艰难。 其实,作为公主贴侍女,隐约能猜到,昨夜究竟是生了什么事。 况且,宫里事总是传得很快,就像是纸包住火。 华光殿里也还有另一种传言。 说是昨夜公主知所踪,影卫同知去了何处。 也知两人是是一同—— 但这个传言绿萝自敢说。 直到李檀轻咬唇瓣,语带哽咽地问:“皇兄抓到飞贼呢……是活捉了吗?” 绿萝支支吾吾,敢作声。 李檀秀眉蹙紧,心口跳得愈厉害。 挣扎着想要起:“亲自去大理寺里询问。” 绿萝慌了,连忙搀住了:“奴婢听说,听说那飞贼躲到一间民宅,又恰好遇到宅中走水,就这……在府兵围捕没能出来。” 李檀动作顿住。 眼前走马灯般闪烁过最后看见场景。 客栈前火光,李晟话,最后看见那惨烈一幕—— 李檀轻阖上眼。但清泪如珠,依旧是顺着羽睫坠。 在紊乱心跳声里砸落在锦被间,晕出一圈深红色涟漪,像是漫开血色。 艰涩启唇:“……尸首呢?” 绿萝颤声:“经送到化人场化了。” 李檀没有再问。 侧过脸,半俯在榻上,乌流云似从肩侧泻落,遮住苍白脸。 想,原来那便是与十九之间诀别。 李檀低垂眼帘。 随着最后一滴珠泪坠,单薄姿也似棠花坠落,轻而无声地倒在侍女绿萝怀中。 绿萝脸色霎白透。 抱着李檀,带着哭腔对外高喊:“来人啊!快来人!公主心疾作了!” 御医们来得很快。 陶院正为首众人为李檀施针开药,终是在正午之前,勉强将病势稳住。 但榻上少女依旧是这般深睡着,眼底犹带泪痕,像是迟迟愿醒来。 陶院正唯有让众人散去,将侍女绿萝单独带到殿外,叹气叮嘱:“公主病体虚弱,最忌讳大喜大悲之事。如今虽是保住性命,但来日恐怕……” 他没再说去。 但绿萝也能猜到他意思。 太医院太医们本就隐晦地说过,公主大抵是过了双十年华。 如今这番话来,是否还有一两载光阴未可知。 绿萝眼眶红透,慌忙抓住陶院正袖口:“陶院正,家公主今年才十七岁!您再想想法子——” 陶院正却只是叹息:“公主明日便要出降,足十二个辰里,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是无能为力。” 他说罢,便从绿萝手里抽回袖子,摇往前殿方向去了。 绿萝在原地掩面哭了阵。 最终也唯有擦干眼泪,重新走到寝殿里,想要回去守着李檀。 但方绕过屏风,便见榻上少女知何然醒转。 再落泪,也没有服药。 就这般静默地拥被坐着,安静得像一株快要凋谢兰草。 直到绿萝轻手轻脚地走到近前,李檀方轻声问:“是日后吗?” 绿萝愣了一愣。 稍顷明白过来,李檀应当是听见了陶院正与说话。 脸色微白,慌忙在李檀脚踏上跪来,一连串地劝:“陶院正说话,公主别往心里去。他们当御医便是这,惯会吓唬人……” 李檀没有接话,只是低垂眼帘,安静地等说完。 绿萝终是避无可避,唯有如实回答。 “陛吩咐……待公主醒转隔日,即刻出降。” 免此事传言开去,也免再度节外生枝。 李檀眼睫低垂,又是良久静默。 半晌后,榻上传来轻得近乎缥缈语声:“绿萝,你去御河边,替折一枝桃花过来,供在玉瓶里吧。” 绿萝轻轻应声,起打帘出去。 李檀也走榻来。 拢着单薄寝衣走到横梁底,对着华美藻井轻轻唤他名字:“十九。” 殿内依旧安静,无人作答。 李檀默默地立了阵,又走到屏风后,换上平日里常服,顺着这道漫长木制游廊,踏着将尽春光走到十九配房。 木制槅扇紧闭着,但并未上拴,李檀轻轻一推,便将它推开。 房内一切如旧。 十九那模奇怪瓷盅与小瓶还整齐地放在房内木架上。 仿佛那名慵懒爱笑少年从未离开过。 李檀愣愣地在临窗木凳上坐。 看着唯一空置,那只原本装着小白瓷盅,慢慢俯来,将脸埋在臂弯里,任由泪水渐渐浸透单薄春衫。 翌日黄昏。 李檀婚期如期而至。 着鲜红嫁衣少女手持鎏金却扇,乌黑鬓间簪着镶嵌红宝石桃花步摇,在侍女搀扶,离开这座久居殿阁。踏着满地红绸,登上那辆送嫁华美鸾车。 绿萝上前为落帘。 当指尖停留在微亮红绸上,绿萝看见端坐在鸾车内少女面容。 半透明鎏金却扇后,鸦青长睫半垂着,明明是大婚喜日,羽睫末端却染着春雨般湿意。 但没有悲哀恸哭,而是如往常那般轻抬了抬唇角,带着遗憾对绿萝笑了笑:“好可惜,没能再折到桃花。” 还记得,初见十九候是月。 草长莺飞节,华光殿外桃花盛开得如霞似锦。 也是在这一年最好节里,在影卫司里遇见十九。 原来经过去这久。 久得连宫内桃花落尽。 抬手碰了碰鬓边鲜红冰冷红宝石步摇,终是重新垂落眼帘,让碧桃将手里锦帘放落。 碧桃忍着泪意,轻轻松开指尖。 绣着金色鸾鸟锦帘徐徐垂落,华美鸾车启程驶向遥远城门。 马蹄踏过红绸清脆声里,宫道旁海棠随着最后一缕春风离枝。 春尽了。 * 李檀鸾车离开玥京城当夜,寂静华光殿中再度等来曾经暂居于此少年。 他尾染血,上带伤,逾窗来候,甚至还惊动了正在栖鸟架上休憩月梨。 雪羽黄冠鹦鹉偏首看他,如往常那般兴奋地扑翅叫嚷:“公主公主!十九十九!” 像是在催促他快给自己剥一把新鲜葵花籽。 但今日眼前少年却没照做。 他手里握着只朱红瓷瓶,步并作两步走到李檀榻前,轻撩起红帐同敛眼底冷意,依旧是笑眼弯弯模。 “公主。” 他语声未落,绣着金色鸾鸟红帐便在他指尖分开,露出空无一人床榻。 榻上锦被铺叠整齐,柔软锦枕上见情温柔少女,仅是孤零零地放着一截落尽春意桃枝。 十九指尖顿住,轻愣了一愣。 紧接着,静夜里‘吱呀’一声轻响,远处槅扇似是被人推开。 十九情警觉,迅速避回梁上。 借着当夜银白月色,他看见李檀贴侍女绿萝走殿来。 手里提着盏蒙着红纱宫灯,间也簪着贺喜用大红绢花,但面上却残留着哭过红痕。 左右张望,先是唤了两声公主,继而又将视线落在月梨上。 白玉黄冠鹦鹉在栖鸟架上扑翅,满地高声叫嚷:“十九!十九!十九!” 绿萝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曾经陪公主看过志怪话本。 瑟缩着,试探着对寝殿内道:“敢问,敢问是十九回来了吗?” “公主临走候一直在找你……” 梁上少年形一顿。 他低看了看手里被握得温热药瓶,终是冒险从梁上而,压低了声音问:“公主呢?去了哪里?” 绿萝被吓得轻。 往后踉跄两步,脸色雪白:“你,你是死了吗?” 十九唇线紧绷。 李晟未能当场拿住他。为显自己无能,便知道从哪里弄了具焦尸交给大理寺,在皇帝面前暂领功劳。 但私追查与搜捕并未停歇。 他也是今夜才得到机会,得返回李檀宫室。 但他并没有辰与绿萝过多解释,仅是迅速追问:“公主呢?” 他拿起手中药瓶,心绪也随之起伏:“臣要尽快将新配药交给公主。” 绿萝似也反应过来,眼前似乎是活人。 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忍住落泪来:“你怎么才来啊?” 哭出声音:“公主鸾车走出好远,追上了……” 十九握着药瓶指尖蓦地收紧。 他道:“会追上公主鸾车。” 话音落,他立即转,毫迟疑地逾窗而去。 独留绿萝与那只名为月梨鹦鹉留在这偌大寝殿中。 绿萝仍在哭泣。 月梨叫嚷了一阵,也渐渐耷拉翅膀,看着食槽里再也会有人为它剥好葵花籽。 低低地哀鸣了一声。 * 暮春节最后一日,李檀鸾车终是驶出了大玥国境。 鸾车内着鲜艳嫁衣少女轻挑车帘,望着后属于大玥界碑在马蹄声里逐渐远处,眼底仅有眷恋也终是散尽。 轻抬唇角,将绣金车帘垂落,将手里始终握着,那柄象征大玥公主鎏金团扇放在膝面上。 又从袖袋里取出十九最初送给那两枚金石小坠,学着他模,轻巧地把玩着。 金石交击声音这般清脆,像是琅琅春雨。 李檀明眸微弯,深浓笑意渐渐从眼底晕开。 想,为和静公主使命,终于是结束了。 在鸾车跨过大玥国境那一刻,便只是李檀。 曾经在华光殿里,与十九约定过要去和卓雪山看雪,要策马去他故乡李檀。 李檀唇角轻抬,珍惜地将手里金石小坠放在扇面上。 垂落指尖,从袖袋里拿出一只朱红瓷瓶。 瓶盖被打开,褐色药丸一枚又一枚接连落在掌心。 李檀低捻起一枚,徐徐放入口中。 素来怕苦。 十九给药丸上便裹了厚厚糖霜。 先入口,并未尝到药物苦涩,而是白糖清甜。 像是踏青十九递给那只青团里,白糖与芝麻做成糖馅。 李檀眉眼弯弯,在糖衣将要化尽候,匆促将它咽,避开最后苦涩。 想,要是所有事,能像是吃药这。 逐甜避苦,该有多好。 在悲伤心绪涌来前,弯了弯唇角,重新捻起一枚。 眷恋而舍,缅怀又向往,就这般一枚又一枚地吃着。 受着自己心跳在这清甜里由缓转疾,渐渐连跳动声变得这般清晰,是诞生来,从未有过明快有力。 让想起郊外沾满落花马蹄,滴水间琅琅而落雨。 让想起十九说喜欢那个春夜。 静谧而美好。 花香满地,银月铺衣,值得用一生去铭记。 一整瓶药丸终于用尽了。 李檀将空荡瓷瓶紧握在手里,轻阖上眼,安静地听着鸾车碾过黄沙声音。 心跳声这般急促,恍如擂鼓,但心绪却是从未有过宁和。 想,这也好。 再成为谁惦念,也再成为谁软肋。 对,对阿兕,对大玥与乌孙,是最好选择。 就当意识将要朦胧候。 鸾车外似是起了喧哗。 乌孙使臣们用听懂言语大声咆哮,好像在愤怒地阻拦着谁。 李檀心弦微颤。 艰难地支起来,素手挑起车帘。 隔着漫漫黄沙,看见久别少年。 他手持匕首,挥开众人,浑浴血地向而来。 李檀知眼前场景是真实,抑或是濒死前一场幻梦。 但唇角还是轻轻弯起,素白指尖垂落,最后碰了碰腕间系着那道银铃。 铃声脆响,鲜血溅落嫁衣刹那,想起与十九在御河边许愿。 愿月常明,星常在。 愿世上人再永失所爱。 在春夜里许心愿,终究是—— 未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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