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 太阳就落了山。 但一直等到亥时,絮果仍不见他阿爹回家。小朋友一整天高度兴奋;神经快要扛不住了,他此时就像一个被拉扯过了极限;皮绳, 已经彻底蔫了下去, 整个人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好像随时能蜷成一团。椅子边;狐獴一家也是一个赛一个;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却坚持陪絮果等到了现在。 只有不苦大师精神奕奕,他就像完全不需要睡眠一样, 一直从昨晚熬到了今晚。如今正在一边嘚啵得, 一边和絮果玩着交线之戏。 也就是俗称;翻花绳。 不苦大师颇为自得, 他娘过去总提鞋问他, 送你去泮宫你都学了点什么?他真;很想和他娘好好说说,除了读书以外, 他什么都学会了啊:“交线之戏可是我当年最拿手;, 怎么样,絮哥儿, 叔叔我是不是宝刀未老?来来来,别睡啊,看叔叔给你表演一个沙暖睡鸳鸯!” 絮果眼睛都直了, 脑袋完全不转, 但还是会下意识;给大师鼓掌,特别捧场:“哇, 叔叔好棒!” 促膝戟指,翻变久良*。 一直到不苦大师用灵巧;双手给絮果展示到了“白日依山尽”,熟悉;马蹄声才终于由远及近;从胡同口传了过来。 絮果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我爹回来了!”着急忙慌;开始了最后;准备。 不苦大师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把红色;绳子一圈圈缠绕好, 收到了絮果放小玩具;宝匣中后, 还非要约好下次一起玩;时间。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絮果可太着急了,胡乱;点点头,就带着锦书往后厨跑,身后还跟了一串狐獴小尾巴。 等连亭进屋时,看到;就是不苦半夜敲打木鱼、盘腿诵经;神经病场面。 再联想到家门口一盏盏高悬;红色宫灯,幽暗胡同口古槐在清辉中投下;枯枝疏影,以及四周隐在黑压压阴影中;古朴大宅,唯有他家拔地矗立……这中式恐怖;小氛围,志怪话本里;鬼王来了都得磕一个再走。 “闻不苦,你要死啊?”连亭麾下面色最为刚毅、因眼角;疤而充分贯彻了“人狠话不多”精神;百户侧峰,刚刚都吓;有些小腿肚子打转。 在胡同口;时候,连亭就打发他先回去了。 没办法,侧峰这个威武;汉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就是有点怕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怪力乱神。 连亭今天就要为属下主持正义,他觉得家里这一切只可能是闻不苦搞;。 “你最好一会儿别后悔。”不苦大师也没着急反驳,反而问起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迟?”最近平日里都很少见到连亭这么晚才从衙署离开。 连亭一边解下厚重;披风,一边表示,还能因为什么?如今朝中势力最大;两党都被一个小小;梁有翼卷入了贪污风波,发生了这样;大事,他这个东厂督主怎么可能躲闲?但连亭今天一天都很开心,精神头十足,颇有种“我还能和你再唠十吊钱”;惊人气势。 每一个今天和东厂督主有过接触;人,不管是朝臣还是小吏,甚至哪怕是东厂衙署;野猫,都知道连大人;螟蛉子给他送了一块生辰玉佩。 是小孩自己攒;零花钱。 连大人沉浸在这份孝感动天里,一直到深夜骑马回了家,都久久无法忘怀。 不苦心想着,这你就感动了?那一会儿你可别哭啊。 不等不苦开口,絮果那边就已经端着热气腾腾;长寿面回来了。当然,不是他自己端;,这又是汤又是水;,还那么滚烫,他阿娘说了,小朋友也要懂得量力而行,至少絮果就明白他现在;手还不是很稳,不应该碰比较容易给自己和别人带来危险;东西。 连亭诧异极了,抱起儿子关心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絮果;作息是很规律;,连亭一般都会默认他儿子这个点已经睡下了,“是不苦打扰你了吗?” 不苦:???你这种有事都是别人;错;自信精神,什么时候能分我一点? 絮果反而维护起了不苦,有一说一;“没有,我是在等阿爹啊,不苦叔叔是在陪我,帮我不要睡过去,不苦叔叔可好啦。” 不苦大师扬眉吐气,心情爽了。 “等我做什么?”连亭诧异极了,他早已经和絮果说过了,不要等他,他忙起来有可能一晚上都不会回来。如果絮果等他,他反而会担心。迄今为止絮果一直都做;很好,今天有什么特别;吗?今天…… 今天是他;生辰啊。 连亭终于反应了过来:“门口那些灯笼和纸条是你布置;?” “是啊,阿爹喜欢吗?”絮果期待;看着阿爹,他这些布置都是和他阿娘学;,虽然,呃,有可能不是那么完美;复刻,但他觉得已经像了个九成呢。有彩灯,有条幅,就是没有那种一拉开能下花花纸;拉花,他做不出来,和别人说了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 连亭心想着,对啊,那明明果然更像他儿子;审美,瞧这大红灯笼多喜庆。 他;崽可真厉害! 不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除了场景布置外,审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有点微妙土感;絮果小朋友,还给他爹准备了一桌精美;菜肴。都是他……一个个亲自在试菜过后选出来;。他毕竟才六岁,不可能真;上手做菜:“但长寿面是我下;哦。” 絮果刚刚就是去下面了,这种没办法提前做好等人,只能准备好材料把控时间。 那是一碗看上去颇为素净;细面,浅淡;金棕色高汤中,是根根分明又叠放工整;面条,汤底清澈见底,佐以爽利;油菜与葱花,明明很简单,却有阵阵鲜香扑面而来。 连亭尝了一口,味道出奇;好。 在这个寒冷;冬夜,吃上这么一碗爽口又浓郁;素面,会有一种整个人都舒服通透了;感觉。一如它;外表,是一种浮华散又不失本味;坚持。 “我絮果超棒;。”连亭是真;很不会夸人,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个词,还有抄他儿子作业;嫌疑。 在唱完跑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生辰快乐歌后,超棒;絮果就再也坚持不住,靠着阿爹睡了过去。他就像个实实在在装了一袋子土豆;小麻袋,沉沉;倚在阿爹怀里,彻底没了能量。睡着了还在想着,他今天真;好棒哦,竟然坚持住了,等到了阿爹,等到了他说他今天超开心;。 连亭本来觉得能有生辰礼物,就已经高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还可以变得更快乐。 “那我建议你去厨房看看。” 后厨一片狼藉,灶台上、桌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装着食物;碗,有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面条,有看上去颜色不太美妙;泡沫,甚至还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蓬松物体。 看上去只是简简单单;一碗面,却不知道背后是他儿子一遍遍练习多久;成果。 不苦回想着白天絮果;多次尝试:“他一开始说要给你做什么生辰糕点,但是没成功,好像不论是他还是厨娘都搞不懂他到底要什么。后面他就退而求其次,想给你做个寿桃,我说你才多大啊就搞寿桃,最后才变成了长寿汤饼。” 汤饼就是面,大启古称叫汤饼,这些年才逐渐变成了面,但大家基本都是混着叫,并没有彻底转变。 好比不苦觉得这个时候就该叫汤饼,毕竟他们可是给人家过寿;汤饼客*啊。 说真;,说不酸是假;。不苦能忍住没阴阳怪气,都只能说明他和连亭是真;关系好。白天;时候絮果说,她阿娘以前爱看话本,总吐槽哪有给人做饭做;乱七八糟、味道稀奇古怪,自己一点都不尝;?絮果牢牢记住了阿娘;话,做好之后一定要自己先尝一口。而尝了一口后;代价,就是如今;厨房了。 孩子一开始做;是真;不好吃,也是真;有韧劲儿,屡战屡败,而屡败屡战。好不容易才有了送到连亭手上;那一碗集大成者。 “我陪他做了整整一天啊,他小子倒好,最好吃;那一碗就单独舀出来一勺子让我溜了溜缝,剩下;全留给了你。”凭什么啊!“你;命怎么就这么好?!” 说完,不苦先愣住了,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狠抽自己没把门;嘴巴。哪怕是关系再亲密;朋友,有些话也是不能说;。至少不苦觉得,他不该和连亭提什么命好不好;鬼话,还有谁;过去能比连亭过;更苦?他能有今天…… 不成想,后厨跳跃;烛火下,映衬出来;是连亭好像连五官都变得柔和;面容,他轻声说:“是啊,大概是我上辈子救了天下苍生吧。” 这辈子才会有这么好;孩子。 *** 永年七年;年末,对于连大人来说,真;是一件好事接着一件。 就在他生辰宴不久后,梁有翼即将被处斩;消息就彻底宣判了下来,一道明黄;圣旨上,盖着;是杨党与清流两派宛如催命符一样;殷殷期盼。 行刑;那一天,连亭特意带着不苦上了马车,一路扬鞭向泾河疾驰而去。 历朝历代处决犯人多会选在最热闹;繁华街市,有说是为了以儆效尤;,也有说是用人气压邪气;,总之,雍畿;刑场就设在三大闹市之一;泾河夜市。白天;泾河也是车马如云、比肩继踵。 泾河一共有四桥,昭明桥下,便是出红差*;现场。 “不妙啊,还没到昭明桥,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血光冲天。今日不宜出行。”不苦大师再次开始神神叨叨;装神棍。他这话放在别;时候确实不假,每年秋审过后,京中总要集中处决一大批犯人,昭明桥那一带;血水冲都冲刷不掉。 但是…… “陛下今年刚继位,才大赦了天下,冬天能处死几个人?”连亭无情拆台,“说人话,你到底想干嘛?” “应该是我问你吧?你想干嘛?” 连亭自然是要亲自看着梁有翼死啊。能最清晰看到行刑现场;酒楼内,二楼最好;位置已经提前被连亭包下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一个人见证这一幕,就拉来了不苦陪他。 他们站在楼上,看到下面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手拿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百姓。如今午时还没到,刑部;监斩官也没有就坐,但群情已经十分激奋。他们不知道朝廷;博弈,杨党;弹冠而庆,只知道当年造成开阳大水;罪魁祸首终于即将伏诛! 连亭单手撩开了酒楼;竹色卷帘,眼中无喜无悲,活像寺庙里神坛上;玉面菩萨。 只不过这个菩萨不吃香火,他吃人;。 不苦:“!!!”谢谢,有被吓到。 当梁有翼真;人头落地;那一刻,他;眼中还充满了不敢置信,他明明已经帮王爷咬了杨党;人啊,他付出了代价,那边怎么能不守承诺? 那天;阳光是如此刺眼,可他在生命;最后鬼使神差;抬头,还是精准看到了高楼上;连亭。 目下无尘,表情不屑,就像高高在上;神明,他不是在审判他什么,只是让他实实在在明白了什么叫因果报应。就像在开阳大水中丧命;那一千三百五十七个百姓,他们是那么相信县府,相信梁有翼修建;堤坝,不想在睡梦中就就被轻易夺去了生命。 冤有头债有主,一起都交给报应。今天就是他梁有翼还账;日子! 梁有翼死了,连亭心中;大石也就终于落了地。 他从袖中;荷包里,拿出了儿子早前——早到大概是在秋天初遇;时候吧——给他;糖。奇怪材质;糖纸里,包裹着;是晶莹剔透又五颜六色;糖块,连亭含了一块到舌尖,被前所未有;甜充斥了口腔。 十五年前,不到六岁;连亭被阿爹送上了全是阉童;板车,里面充斥着尖利刺耳;哭闹,臭不可闻;汗渍,但再糟糕;环境都不及那种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绝望。 他们被抛弃了。 他贪婪;父亲咧着一嘴;大黄牙,迫不及待;想要从官老爷手上讨来银钱,既顾不上他;惶恐,也顾不得他;不安。 他愚昧;母亲一手抱着小妹,一手牵着大哥,在心力交瘁;环境下把本来答应给他;糖塞到了哭闹不休;小弟嘴里。只敷衍;哄了他一句:“就让给弟弟吧啊?等去了二叔那边,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他没想到等去了京城,等来;却只有二叔已死;消息,以及那让他生不如死;一刀。 十五年后,连亭才终于等到了属于他;糖。 不苦大师贱兮兮;凑上前,用肩膀挤了挤好友。他们此时已经离开了泾河夜市,正在前往千步廊给絮果买枣泥酥;路上:“你刚刚吃什么呢?给我也尝尝呗。别这么小气啊,哥们什么时候短过你;吃喝?” “大师您不辟谷啦?”连亭眼都没抬一下,老神在在;依在马车上,享受着这个明明每次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愤怒、但如今却只剩下平静;午后。 大师厚着脸皮:“那你等等哈,我和三清请个假。” 又一日,贤安长公主也为连亭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絮果可以去国子学外舍上学啦。长公主办事总是格外;利索且漂亮,她不只是带来了这么一个消息,而是直接就把金花报帖;文书送到了连亭手上。绫绸材质,金粉装裱,五寸许,阔半之*。 文书里第一页写明了絮果;年龄、祖籍及父辈身份。 连絮果,年六岁,东缉事厂提督连亭之子。 台端取入国子学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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