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挽月知道原峤就是随口一言。
凭他们的关系,他没必要在这句话里刻意强调任何信息。
可她还是忍不住抠字眼。
暂时结束。
就不拍了。
既然能把时间节点具体化,说明他有关注到她。
或多或少,一眼一瞬。
詹挽月嘴角微动,受情绪影响争着上扬,她抿抿唇克制,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相机背带。
“嗯,今天出门急,把备用电池落宿舍了。”
她也随口一言。
跟原峤不同,她是装的。
“会不会影响你工作?”没等她回答,原峤接着说:“休息室可以充电,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过去。”
詹挽月一瞬不瞬望着他,表情讶然。
倒不是她对原峤有何不满,只是他不是会对她这种点头之交投以情绪的人。
冷静下来想想,其实原峤会走过来跟她搭话这件事就很反常。
她从大二就开始负责男排队的拍摄工作,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出现过多少回,原峤从没主动跟她说过话。
原峤见詹挽月一直不说话,问:“怎么了吗?”
话音落,看台传来一阵尖叫,两人不由得将视线投向球场。
第二局比赛,场上比分24:21,沼大率先来到赛点,航大还是没能缩短分差。
三局两胜制,这场练习赛已经进入尾声,不会再有第三局。
詹挽月摇摇头,视线从比分板收回。
“不用了,比赛马上就结束了。”
原峤却说:“也不是不能再打一场。”
詹挽月愈发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什么?”
“反正是练习赛,而且航大连输两局,这时候我们提出多比一场,他们求之不得。”
原峤像是打定了主意,着手实施前最后问她:“半小时估计充不了多少电……这时间够你回宿舍拿备用电池吗?”
詹挽月这下听懂了。
原峤以为相机没电对她的工作造成了影响,想再争取一场比赛供她拍照,她也可以利用两场比赛之间的休息时间回一趟宿舍。
撒个小慌居然会造成这样的误会。
以及,撇开误会不谈,原峤为什么突然要为她做到这步?
她相机有电没电,会不会影响工作,明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短暂的雀跃被理智叫停。
詹挽月早就过了妄自期待的阶段,她先是拒绝:“相机没电前拍的素材已经够用了,如果单纯为素材不够这件事再比一场,我觉得没有必要。”
再感谢:“谢谢你的好意。”
最后表示疑惑:“或许是我的错觉,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原峤微怔,有些惊讶。
他没直接回答,只感叹:“你也太敏锐了。”
那就是有。
詹挽月没吱声,静等他的后话。
既被看破,原峤也就不委婉了,直白道:“我听鸣仔说,因为你拍的那些短视频,我们球队这学年的赞助费多了不少,我代表球队向你表示感谢,你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难怪。
答案属于意料之中的范畴,没有带给她额外惊喜。
詹挽月唇角微牵,推辞:“我只是在完成我的本职工作,赞助费什么的……不在我的计划内,说感谢言重了,我没做什么。”
“无论如何,从结果来说你是功臣。”
原峤改口道:“今晚没空的话就明天?我配合你的时间。”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无可挑剔。
詹挽月却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他眼里的待办事项。
可能因为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
高一那年,转学后第一次月考。
她没能跟上名校进度,生平第一次沦为班级垫底。
“仗着自己是年级第一就迟到早退,屡教不改!既然你这么有能耐,就把她辅导进年级前50。期末考试,她要是进了,以后你迟到早退,我概不过问,怎么样原峤,敢接吗?”
这话多多少少有情绪在,做不得真。
那时詹挽月转到蓉城九中不足一月,原峤迟到早退的次数,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转学生都数不清了。
不管放在哪,年级第一永远都是老师心里的宝贝疙瘩,原峤这么我行我素,班主任不上火才怪。
月考大榜是早自习发到每个班的,原峤是大课间到的教室,迟到了整整两节课。
他们一个迟到大户,一个班级垫底,不约而同撞在了一个枪口上。
不过很显然,她才是那个炮灰。
原峤只要服个软,他的事也就翻篇了。
她这页才是翻不过去,被训是小,请家长才是大。
光是想到妈妈接到班主任电话的画面,詹挽月就紧张得脸色发白,感觉天都要塌了。
靠在办公桌边的左手把裤腿绞紧又松开,再绞紧,如此反复,出门时还平整的裤腿因此留了几道难看褶皱。
她几乎耗尽了全部勇气,硬着头恳求班主任放她一马。
“温老师,可不可以别让我妈妈来学校……她工作挺忙的,我下次考试肯定会考好,我保证,要不我给你写保证书吧!”
班主任闻言,回她一记极尽嘲讽的冷笑:“你几岁了詹挽月?当这是幼儿园呢,还写保证书,要是写保证书能进985、211,大家都不用奋战高考了,你说是吧?”
“实力才是唯一的保证,可是你给我展现的实力是什么?”
班主任捞起手边的年级大榜,抖了抖,詹挽月那行成绩被她用红色水笔做了记号,年级168的名次变得格外刺眼。
要知道,她转学过来,妈妈望女成凤心切,凭关系把她硬塞进了九中最好的班级。
中考满分700,九中录取线654,要进七班,中考成绩最低也得在680以上。
九中七班作为历年历届唯一的竞赛班,班级人数不超过五十,清北保送率高达90,属于把省内读书最厉害的那批尖子生一铲子全挖到了这个班。
詹挽月的中考成绩是697,但那是在泊北,一个方方面面都摘不掉落后标签的四线城市。
泊北的第一到了蓉城会被轻松甩到百名之外,所以她一度引以为傲的697,在这个学霸云集的地方大概也没什么含金量。
果不其然。
班主任把年级大榜怼在她眼前,用手指点了点标红的成绩。
“年级168,我带了这么多届七班,班里第一次冒出这种成绩,詹挽月,这才是你的实力。我知道,你中考成绩拿了省状元,697分对吧?你转学前在泊北中学的成绩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泊北那种地方的教育质量……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清楚,如果你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中,我劝你尽快清醒。你现在在蓉城,你所在的班级是九中七班,我已经不指望你能在竞赛上出成绩走保送了,但是在七班做吊车尾,至少也要是年级前50才行。”
“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只能祈祷你父母的关系够硬,保证你在没有实力的情况下也能从七班顺利毕业。”
班主任一席话说得詹挽月哑口无言。
来蓉城之前,她在学业上一直是优秀的,这是第一次她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约谈,还因为凭关系空降的事情被冷嘲热讽了一通。
她的自尊是如此微不足道,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碾碎。
詹挽月被强烈的耻意笼罩,强迫自己直面那行标红的成绩,不许哭、不许躲。
手将裤腿绞得死死的,指甲快要陷进肉里,她也不觉得痛。
无声的较量被少年轻飘飘的一句话打破。
“有什么不敢的。”
原峤伸手抽走班主任手里的大榜,在詹挽月的各科成绩上扫过,再把大榜放回办公桌上。
他脸上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总是淡淡的,似乎没有人和事可以牵动他的心绪。
“不就年级前50,我让她进就是,我确认一下,我敢接,老师你敢兑现吗?”
班主任应该没料到原峤会是这个反应,话是她先放出去的,当众反悔有损颜面,虽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思,眼下被逼问,她也只能认账了。
“当然。你别觉得容易,自己成绩好和拉别人一把是两码事,还有,排名越前,往上走越难,同样前进百来名,这跟前300进前200不是一个难度。”
原峤听完不以为然:“还行,差不了多少。”
班主任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噎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威胁:“你只盯着做到的好处,不问问做不到会怎么样吗?”
原峤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不会发生的事情我为什么要问?”
班主任一时语塞。
原峤顺势谈条件:“既然是期末看结果,考试失利请家长这个事也推迟到期末才合理,如果她没进,到时候连我的家长一起请,老师你没有意见吧?”
班主任还在原峤的逻辑里打转,原峤没等她转出来,先道上了谢:“谢谢老师,没什么事我们回去上课了。”
等同于按头班主任没有意见。
班主任被原峤搞得一愣一愣的,詹挽月也是。
说不上是心有余悸还是被原峤的狂劲儿震慑住,他已经快走快办公室门口了,她还在原地站着,面色呆滞。
直到原峤退回来,轻推了一把她的后背,在她耳边提醒了句:“还不走等着请家长?”
詹挽月如梦初醒,笨拙到有点同手同脚,机械僵硬地跟在原峤身后走出了办公室。
原峤在楼梯口忽然停住,她险些撞到他的背。
他转过身,单手插兜,另外一只手对她比了数字三的手势。
说的内容简单粗暴,不带一丝情感色彩。
“先说三件事。”
“你整理一下自己的空余时间,包括周末,晚自习之前给我。”
“别把我脑补成大好人,to-do list做过吗?通过完成一件事来达到某种想要的结果,你对我来说就是一项to-do,与其说我帮你,不如说我利己。”
“我没什么耐心,还有厌蠢症,脑子不灵光就做好被骂的准备,不要玻璃心,也不要哭,这些都惹我烦。”
詹挽月怔怔地应了声好,事说完,原峤准备下楼回教室,看样子不再打算与她同行。
在少年快要完全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詹挽月咬牙追上去,在楼道转角直呼其名。
“原峤。”
原峤停下了脚步,抬头往上看。
四目隔空相对。
詹挽月抿抿唇,到底没能笑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被他看见自己一嘴的正畸牙套。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她郑重其事地说。
原峤过了几秒回答她:“行,知道了。”
语气敷衍,不太耐烦。
大概是不想再敷衍第二次,他用更无情的字眼又强调了一遍:“谢这一次就够,to-do不需要对执行者道谢。”
时隔几年,她从道谢方变成了被谢方,不变的是,她还是一个待办事项。
亟待解决的待办事项。
为什么在原峤这里她总是扮演这种角色?
无端被拉近,又无端被对方急于摆脱。
一秒天堂,一秒地狱。
詹挽月对原峤笑了笑,露出几颗白净整齐的牙齿。
如果上天堂就得下地狱,那这个天堂不上也罢。
“你太客气了,真的不用请我吃饭,都是我的分内工作……”
她声线温软,说话向来细声细气的,音量也不大,突然响起的哨声很轻易就把她的话冲断了。
比赛结束,沼大2:0拿下练习赛的胜利,男排队没上场的队员纷纷冲进场内,互相拥抱欢呼庆祝。
不知道是谁先注意到原峤跟她在一起,一个人起了头,一群人朝他们这边跑过来,边跑边高喊队长我们赢了。
屏蔽结界解除。
詹挽月这个小身板很快被挤到人群之外,男排队个个人高马大,原峤被队友们簇拥在里面,她踮起脚也看不着他的脸。
詹挽月不确定原峤有没有把她的话听全。
场馆喧闹无比,比赛结束,看台上拿着veen水的女生们也开始行动,直奔男排队这边,人越挤越多。
詹挽月趁出口被堵死前离开了体育馆。
出于礼貌,她在微信上跟丁一鸣说了一声人太多她先走了,以及,担心原峤没听全她的话,以为请她吃饭这件事没了结掉,托丁一鸣转达了不必请这顿饭的意思。
体育馆内。
等人群疏散,原峤的视线在场馆扫了一圈,哪还有詹挽月的影子。
回休息室的路上,原峤拍了拍丁一鸣的肩膀,用随口一问的语气:“詹挽月人呢?”
丁一鸣正好在看詹挽月发的微信,脑子不经思考,看见什么说什么:“挽月学姐说人太多她先走了,还有你说请她吃饭的事情,她让我告诉你不必请,她心领了。”
说完丁一鸣才意识到不对,不可思议地看着原峤,过分震惊导致嗓门没收住:“我靠,没想到峤哥你也会被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