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詹挽月收到一个好消息。
甲方把概念汇报的日期推迟了一个月,理由是他们的建筑顾问目前不在国内,无法参加下周的汇报会。
一得到消息,整个设计二部如获大赦,虽然工作照做,不过时间这么一推迟,没日没夜的连续加班终于可以暂告一段落。
詹挽月紧绷半个月的神经也得到了稍稍放松,最急的项目ddl延期,她可以分出一部分精力处理其他停滞的事务。
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期间,詹挽月受邀参加了一场母校牵头举办的设计师交流会。
建筑行业各项国际奖项获奖名单陆续出炉,交流会的主题围绕这些奖项展开,会上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原峤。
行业新星,建筑业一线领军人物,中国建筑师的骄傲……太多太多称号被赋予这个年少成名的青年建筑师,尽管他本人并没有出席这场交流会。
这场交流会的主讲人是傅明叶,现任沼大建筑系院长,也是詹挽月读本科时的专业课老师。
令人意外的是,傅明叶今天的主讲内容并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位于泊北沿沙漠地区,名为“见月沙丘”的商业民宿,在本年度金块奖获得国际度假村/酒店大奖。
获奖人是原峤。
演讲最开始他就解释了缘由,以幽默风趣的口吻:“获奖人有事无法亲临现场,但优秀的作品应该被交流鉴赏,所以今天就由我这个‘不成器’的老师为大家聊聊我那个‘成器‘的学生,聊聊他和建筑的故事。”
现场响起和谐的笑声和掌声。
原峤无疑是傅明叶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不问过往,只听他字里行间的与有荣焉便能感知。
詹挽月在台下听得专注认真。
她得知原峤获奖的消息已有一些时日,却始终没有主动搜索过该作品相关的信息,今天听傅明叶演讲,她才知道了作品全貌。
主体是一个沙漠中的天井院落,全玻璃屋顶和大量的落地窗设计,保证了白天黑夜建筑内部通透明亮感。
建筑主材是地块自带的花岗岩,民宿内的景观像禅宗花园,中庭是围绕自然生长的枯木老树做的天井,枝丫野蛮生长,将头顶的天空分成规则不一的形状,是整座建筑有序中的唯一无序。
这份保留沙漠原始景观的设计,恰恰是让整个建筑融入当地环境的精髓。
当她听到创作灵感部分时,一直专注的思绪跑了神。
“这次演讲前,我在电话里问过原峤关于这座民宿的创作灵感,他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不要做那些突然出现在地上的建筑,我要做本该长在那里的建筑。’
‘曾经有个在泊北长大的人跟我聊过泊北。地处荒凉,土壤贫瘠,常年漫天风沙,这是我从那个人口中知道的、我对泊北的最初印象。后来我自己去了一趟,确实如此,可是回程的路上我见到了沙漠中的月亮,那时我想到了反驳那个人的话,我想告诉她,怎么不美?你出生的地方很美。’
‘没人可以说泊北不美,除非你没见过泊北的月光。’
我没过去过泊北,但我现在因为一座建筑的诞生开始向往泊北,建筑可以是一个地方的名片,也可以改变这个地方的刻板印象,这正是建筑的魅力所在,也是建筑设计的意义。”
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詹挽月随大众鼓掌,脑子发木,在掌声中,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两道声音。
“你一个蓉城人怎么听得懂泊北方言?”
“我在泊北出生的,高中才去的蓉城。”
“泊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美吗?”
“不美,靠近荒漠,没有可开发的旅游景点,常年漫天风沙不见阳光,家具上都是擦不完的灰。”
……
当她沉溺在回忆中,又有一道声音响起,否定她又肯定她。
“怎么不美?你出生的地方很美。”
“挽月,你跟原峤最近有联系吗?”
詹挽月微怔,从万千思绪中抽离,回归现实,神色如常地回答傅明叶:“没有,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
傅明叶看着眼前这位同样优秀的学生,语重心长道:“还是应该多联系,你们那一届数你们两个最有出息,其他的要么不成气候,要么转行,愿意沉下心做建筑设计的太少了。”
詹挽月笑笑,有些心不在焉:“老师您过誉了,我就是给人打工的,在业内混口饭吃。”
“你也太谦虚了,上周我才跟你们设计院的陈董吃了饭,席上他特地夸了你,说你能力出众,前途不可限量,是院里重点培养的人才。你要知道,像你这么年轻就做到设计总监的人不多,不必妄自菲薄,要肯定自己的能力。”
如此,詹挽月不好再自贬,承了老师的好意,恭敬道:“谢谢傅老师,我会继续努力的。”
交流会后,詹挽月没有按傅明叶说的那样跟原峤多联系。
外人不知他们之间个中缘由,时过境迁,她更不愿主动提及。
原峤对她来说,仍然是从别人口中偶尔提及的同行,跟她的生活不会产生半点交集。
转眼到概念汇报的日子。
甲方那边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当天上午一上班,詹挽月就召集下属们开了个会,确认汇报流程,把项目各类图纸过了一遍,散会后,她又去检查了建筑模型,指出了一些需要调整的细节,交代下属马上落实。
一通忙下来,又是中午了。
助理提前叫了外卖,詹挽月吃过午饭,带上办公室的门,把空调打到26度,从柜子里拿出薄毯和眼罩。
如果时间允许她都会睡个午觉,这样下午的工作状态会更好。
詹挽月刚在沙发躺下,正要戴眼罩,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她捞过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惊讶了几秒,接起来的同时已经算好了时差:“你那边才五点吧?怎么起这么早?”
电话那头传来清朗的男音,带着笑意:“我打扰你午睡了吗?”
“没有,正准备睡。”
工作日的白天霍逢煦基本不给她打电话,所以詹挽月猜测他有什么急事,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你说。”
霍逢煦:“我回国了,想约你今晚吃饭,其实不该中午打扰你的,但我怕你忙,临下班再约你就约不到了。”
之前听霍逢煦提过调职回国的事情,但詹挽月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回。
“好快,你调到哪个部门了?”
霍逢煦回答:“外交部国际经济司。”
“这算平调还是升职?”
“升职。”霍逢煦补充道,“调令上写的任副司长,下周报道。”
詹挽月“哇”了一声,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祝贺道:“恭喜你升职,晚上吃饭我来请吧,叫上悬悬,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好。”顿了顿,霍逢煦询问,“你是六点下班吧?关悬说你的车送去保养了,下班我来接你。”
关悬是詹挽月的大学室友,霍逢煦是她表哥,一直在英国大使馆工作,詹挽月在巴特莱特读研期间跟霍逢煦有过一些来往,靠着关悬这层关系,他们也处成了要好的朋友。
不过詹挽月是个不愿麻烦人的性格,下意识婉拒:“不用,我打车就行。”
霍逢煦笑了笑,轻言:“都是朋友,这种小事你跟我客气什么。”接着说,“你先休息,午安,下班见。”
话说到这里,再拒绝反倒生分,詹挽月只得应了声好。
挂断电话,詹挽月戴上眼罩午睡,一个小时后被助理叫醒,她拿上化妆包去洗手间洗了个脸,补完妆出来,在走廊竟然碰见了设计院的一把手,陈董。
陈董像是下部门视察工作,后面跟着两个总经理,其中一个是统管设计部的,是詹挽月的顶头上司。
这阵仗可不小,迎面碰上,詹挽月走上前主动打招呼。
陈董开口便问:“小詹,下午的概念汇报准备得怎么样?”
詹挽月不卑不亢地答:“都准备好了,我正要去做最后的确认。”
陈董满意道:“那就好,这次概念汇报很重要,不要出差池,下午的会我和赵总吴总都参加旁听。”
纵然感到震惊,詹挽月还是维持淡定,说:“好的。”
送走三位领导,詹挽月一回到二部办公区就听到下属在议论,说甲方的建筑顾问来头不小,是个大人物,否则这种小盘的房地产项目哪能惊动高层来旁听汇报会。
詹挽月好奇追问:“大人物是谁?”
下属摇摇头,讪笑:“这……老大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
詹挽月无语。
随后:“行了,都别闲聊了,管他来什么大人物,我们平常心应对,大家把各自负责的部分最后过一遍,提前去会议室做好准备,别让甲方等我们。”
两点五十,包括詹挽月在内的项目组成员都在会议室做好了准备。
五分钟后,会议室外传来谈笑声,詹挽月听出陈董的声音,猜测是甲方那边的人到了,率先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迎人。
抬头的一瞬,对上来人的视线,詹挽月拿捏自如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大脑嗡嗡作响。
男人一身量体裁定的西装,举手投足都透着矜贵,站在那里高而显眼,他面色淡漠,甚至有点散漫,游离在谈笑声之外。
对比她的愕然,原峤对这场见面似乎早有预料,四目相对的下一秒,敛眸,不动声色将她打量,情绪不明。
詹挽月不知道他在审视自己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被重逢打了个措手不及的人只有她。
他总是那么游刃有余。
詹挽月感觉喉咙干涩发紧,垂在身侧的手指想蜷缩,被她硬生生控制住。
她不想继续露怯。
好在其他人谈笑不断,没有冷场的机会,陈董顺带向甲方介绍了一下她,她镇定自若地与对方交流,避开了跟原峤对视的机会。
一行人进入会议室,落座后,概念汇报正式开始。
詹挽月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自然也是这场汇报的主讲人,进入工作状态后,她有意忽视原峤的存在感,哪怕频频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汇报进行了将近三个小时,甲方老板连细节都要过问原峤的意见,对他极其敬重,整场汇报下来,原峤也说了不少话,都是针对方案的发言。
他工作思路非常快,一些数据没等计算器出结果他就已经报了出来,幸好詹挽月的心算速度跟他不相上下,能跟上节奏,否则整个项目组会被甲方问傻好几次。
会议结束,甲方老板同意了这版设计方案,陈董因为詹挽月在会上的出色表现面上有光,晚上做东吃饭叫她同去。
詹挽月想到中午霍逢煦的邀约,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可她不能当众驳了领导的面子,表面点头答应,内心寄希望于原峤,等他拒绝这场饭局。
他最烦喝酒应酬,这种局一定不会参加,只要他这个核心人物不去,这个饭局多半也吃不成了。
结果当陈董邀请原峤时,他竟然一反常态应下。
詹挽月顿时五味杂陈。
散会后,詹挽月借去洗手间的时机给霍逢煦拨了个电话。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詹挽月担心霍逢煦已经在来接她的路上,电话一接起,马上问:“你出门了吗?”
霍逢煦回答:“有点堵车,不过能准时到。”
这话一下子勾起詹挽月的愧疚心,她抱歉地说:“我这边临时有个饭局,有领导在我推不掉,对不起啊,我改天请你吃饭好吗?”
霍逢煦停顿片刻,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公事要紧,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们这顿饭什么时候吃都行。”
詹挽月叹气:“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明明先答应你的。”
“放我一次鸽子就让你愧疚成这样吗?”
霍逢煦笑了声,转而提议,“那这样,你那边快结束了告诉我,我去接你,然后我们约个宵夜?”
詹挽月愣了愣,没什么底气地说:“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霍逢煦轻松打消她的顾虑:“不要紧,多晚我都等你。”
气氛涌现丝丝微妙感,像晴空万里忽然起了雾。
没等詹挽月细究,霍逢煦主动拨开迷雾:“反正我倒时差睡不着,要是因为我让你带着愧疚入睡,我更要失眠了,你就当帮我睡个好觉吧。”
詹挽月失笑:“好吧,说不过你,你们做外交官的太会讲话了。”
霍逢煦未置可否,只叮嘱她:“少喝点酒,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詹挽月点点头:“好,我心里有数。”
电话结束,詹挽月在盥洗台洗了个手,转身往外走,在拐角正面撞见原峤,看起来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詹挽月凭空生出尴尬,随即转念一想,她凭什么要尴尬?
詹挽月想绕过他离开,原峤长腿一跨,又站在了她面前,明目张胆拦住她的去路。
原峤眼睫下垂,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无声施压。
过了两秒,他轻启薄唇,问:“交男朋友了?”
他语气细微的调笑意味令詹挽月滋生出不悦。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他戴了绿帽,眼下被他捉住了现行。
詹挽月不知道第几次看向原峤左手中指。
他的手也生得好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冷白肤色衬得中指的一圈印痕格外突兀。
那是长期佩戴戒指留下的印痕。
詹挽月无意探究他是什么时候摘下的戒指,区区印痕已经足够令她清醒。
这个人的偏爱从来不属于她。
自己好事将近,还在这里质问她有没有交男朋友?
好像她有新恋情是对他的一种亵渎。
詹挽月感觉可笑,迎上他的视线,反问回去:“跟你有关系吗?”
原峤任由情绪暗涌,执着又笃定:“我不记得你认识什么外交官。”
仿佛对她的交际圈了若指掌。
詹挽月耐性耗尽,偏过头,压了压情绪,再看向他,眼神平静。
她淡声问:“你这么好奇吗?”
原峤一瞬不瞬看着她,沉默亦是回答。
詹挽月呵出一声笑,说:“行吧。”
“结婚的时候我会邀请你的。”坦荡又慷慨。
话音落,詹挽月越过他离开了洗手间。
擦肩而过的刹那,女人的衣角擦过男人的手指,他凭本能去挽留,只捏了一手空气。
原峤终于意识到,詹挽月会在原地等他这件事,只是他的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