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笑第一次知道,黎明前的第一道光在地平线上原来是晃白的。
随着太阳慢慢升起,一切才像是慢慢被染了色,从白变成一片金灿灿的橘子海。
荒野之上的狗尾巴草随风轻轻动着,露水慢慢向着空气中蒸发,远山上的雪反射了阳光,流光溢彩,像悬在空中的神迹。
回去后,徐笑还处在一种脚不着地的恍惚中。
沈衿怀停下机车,回头问她要不要去吃早餐,她正要答应,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来电显示是安权。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先抬头看了眼沈衿怀。
沈衿怀显然看到了她手机的来电显示。他扬了下眉,看向她。
徐笑总觉得,他那对眼睛里好多情绪。
她一时来不及接,来电显示熄灭,过了一会又打了过来。
这时候沈衿怀说了一声:“不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面带歉意地说:“我接个电话。”
说完,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一边。
沈衿怀的目光可见的变冷。他拿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烦躁地咬了下烟头,最后还是拿出打火机点燃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徐笑面前抽烟。
徐笑接起电话,那边说话的不是安权,而是安权的妈妈。
对方语气冷硬:“徐笑,要是安权有个什么差错,我不会放过你的。”
徐笑诧异,觉得对方有点莫名其妙。安权跟她早就没有关系。
这时候,安权妈妈又语气讽刺地说:“我真是小看你了,安权竟然为了你跟我们闹,还要自杀。”
轰隆一声,徐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冷了一半。
她想起那段最黑暗的时光。她总是梦见爸妈和妹妹全身是血的跟她说她们好疼。那时候,她一度陷入自我怀疑,甚至轻生,是安权待在她身边,安慰着她,慢慢将她从最黑暗中拉了回来。
即使后来对方如何对不起她,她也没想过让对方去死。
她像是一脚踏空,失重感让她想吐。
她急着抓住什么东西,几乎是下意识去看沈衿怀。
晨曦映照着路边陈旧的民居楼,楼下,身材高挑的男人靠在机车前抽着烟,那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隔着烟雾看向她,眼神深邃幽暗,好像隔着她在看一件自己从未得到过的珍宝。
徐笑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她走过去,叫他的名字:“沈衿怀,”
他像是还未醒过神来,回答的声音很淡:“嗯?”
徐笑说:“我要去一趟医院。”
“哦。”他回。
他们在春生北的街口分道扬镳,期间没有再说一句话。
沈衿怀推开52号的门,发现六子正坐在里面捧着一碗燃面在吃着。
看到他,六子嘿的一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我可是坐大清早的动车回来的。”
说完,往他身后看:“人呢?”
沈衿怀从旁边的侧门往53号走,兴致缺缺:“什么人?”
六子跟着他走进53号:“别装啊,你回来不就是为了挖人家墙角,你这一看就是出去干坏事了,人呢?”
反正他是坚信,以他师父的骚气,没有挖不动的墙角。
沈衿怀软塌塌往沙发上一躺,语气听不出情绪:“别傻逼。”
六子看着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终于发现事情不对劲。
“卧槽!”六子一脸惊呆,“不会是玩脱了,被捉奸在床了吧,被人拍了视频?”
沈衿怀头靠着沙发,拿出一支烟点上,完全不理会他。
六子看着沈衿怀这样子,多少有点儿不是滋味。
即使沈衿怀有时候表现得一副很随性的样子,但六子知道,他其实比谁都在意。
六子跟他一起长大,对他的人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沈衿怀爸妈离婚时,谁也不愿意要他。他那时候五岁,总是两边跑。父母对他都不好,他却还是当着爸妈不停说着各自的好话。他那时候总是期望爸妈能够和好。直到后来,爸爸有了新的爱人,他才开始接受,这个家是真的散了。
十三岁时,他妈妈出国。他亲自去送的对方。在机场,他笑着跟妈妈说再见,说自己长大了就去看她,但是他比谁都知道,这一次分别,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十六岁时,爸爸因为他在学校跟人打了架,不愿意管教他,要将他送出国。他爸不知道,他跟人打架的原因是那个人嘴欠,说他爸小三小四一大堆。
他不想出国,跑去找爷爷。
他的爷爷是个很有名的雕刻家,艺术家脾气,一直就看不上他那个当模特的妈妈,连带着对这个孙子也总是冷冷的。他在爷爷家待了一个月,从来没有碰到过对方好脸色。文城地震那天,他帮爷爷去买雕刻的工具,等回来时,文城成了废墟,爷爷在这场灾难中去世。
就连如今跟他一起生活的奶奶,是他爷爷的二婚,当初因为恨爷爷的怪脾气,跟爷爷离婚后,不愿意再接受他们家任何人,对他也冷脸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生活中有很多对他谄媚的人,但他真正在意的,好像都永远跟他隔着一条河。
所以,他慢慢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散漫随性的样子。
好像只有这样才无坚不摧。
但是,偏偏他这个人又是浪漫敏感的。
他会在父母婚姻纪念日时,分别找他们一起吃个饭。
会在爸爸变成植物人躺在床上的那几年,每一天都带上一束花去看对方。
爷爷在灾难中去世,遗体少了一只手,他徒步五十公里回到灾难中心,试图找回那只断手,对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手。
在第一次工作时,听说自己化妆的爷爷等了爱人几十年,爱人却早已将对方忘记后,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待了整整一个月。
六子做这个工作,这些年也见识到了无数的人,但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像他这样。
纵使生活百般锤炼,依旧心怀浪漫,对生活保留着原始的热切。
所以哪怕他偶尔混蛋了一点,说话也动不动欠欠的,六子心里依旧把他当成自己最最最重要的朋友。
六子给自己点了支烟,问他:“你到底喜欢那个赵玥玥哪一点,至于这样?”
这么些年,追他的女人数不胜数,多得是比赵玥玥优秀的。
沈衿怀隔着烟雾眯着眼睛看他一眼,眼底有些迷茫:“谁?”
六子:“???”还在这装呢!
六子干脆捅破天窗说亮话:“赵玥玥啊,你的爱而不可得。”
沈衿怀一副看傻逼的表情看着他,不耐烦地说:“这他妈是谁?”
六子:“……”
不是赵玥玥?他看他确实不像是装的。
卧槽,等于这些天,他的安慰完全鸡同鸭讲了?
六子满脑袋问号:“不是赵玥玥,那是谁啊?”
沈衿怀一对眉头微蹙,声音淡淡:“没谁,我自己发癫,行吗?”
徐笑走到安权的病房门口,正好碰到安权的妈妈姚乌凤。
姚乌凤看到她,伸手就指着她开骂:“你还有脸过来?”
徐笑懒得跟她吵,只问了一声:“安权呢?”
姚乌凤说:“你哪来的脸问安权,要不是你我们家安权会这样吗?我以前就说过,你这样的人只会扒在人身上吸人的血。安权他一个孩子看不懂你,我一眼就看穿你。不仅是你,你家的人都一样,都是吸血鬼!”
徐笑本来不想理她的,听到她这样说,冷笑了一声:“是吗,你现在不也指望着吸人家的血吗?他都快三十了,还孩子呢?你要不要听一听自己在说什么?”
“小婊子,你怎么跟我说话的!”姚乌凤说着,伸手就要来打她的嘴巴。
她哪能随便给人打,一把就抓住了姚乌凤的手,刚要还手,啪一声脆响。
凭空一只手打在了姚乌凤脸上。
不仅是姚乌凤,连徐笑都傻了。
徐老太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连着就是几巴掌往姚乌凤脸上招呼,一边骂道:“臭婊子,你跟谁在这耀武扬威呢,你奶奶我混益州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摸牛粪。坟头上的狗,你跟老娘装什么欢?”
姚乌凤一个年轻力壮的妇女,竟然完全不是徐老太的对手。
被徐老太抓着头发按在墙边打了好几下,要不是医院的医护跑过来拉人,今天这场架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见人群围过来,姚乌凤哇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们欺负我。”
徐老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整个人往地上一摊,哭得比她还要大声:“欺负我孤儿寡母啊,有没有良心啊。遭雷劈的东西啊!”
医院的人多少都知道徐老太家的情况,这会儿看向姚乌凤的眼神不觉带了点指责。
最后,徐笑看不下去,将徐老太拉走,安权也从病房出来,拉走了他妈妈。
徐笑离开时看了一眼安权,他胳膊上缠了绷带,但人还能自由行动,应该没什么大事。
徐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进了病房后,徐老太还在生气。
徐笑安慰她:“好了,你这样一闹,她也知道了。”
徐老太说:“怎么咧。你嫌老太婆我丢人了呗?”
徐笑赶紧说:“你别冤枉我啊,我才没有。”
徐老太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
徐笑一愣:“怎么说了?”
徐老太也是今天早上听说的。春生路就那么点长,有个什么流言蜚语一下就传开了。徐老太刚才跟人打架都没真哭,这会儿眼眶却红了:“说你缠着人家,说你破坏人家婚姻!”还有些很难听的话,她都说不出口。
徐笑人都傻了:“我什么时候缠着人了?”
徐老太:“我就说我孙女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外面那些人听风就是雨!”
徐笑说:“人家说就让人说呗,我们没做就行了。”
徐老太说:“你是没事,你妹妹昨天还跑我这哭,说学校有人说她姐姐给人当小。”
徐笑本来不在意,但是听说这事情都影响到弟弟妹妹了,也有点气了。这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徐老太翻出手机,按出一张照片给她看:“你自己看看,看这照片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笑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照片拍的是安权在医院堵她的时候。拍摄的人还故意找了角度,刚好从安权背后拍过来,咋一看,像是她跟安权抱在一起。
徐笑无语至极。
这都什么事啊?
她一个普通老百姓,竟然还有人偷拍造谣的?
徐老太叹了口气,说:“你别跟他们家有来往了。”
徐笑冤枉极了:“我没有来往啊。”
徐老太靠在床上,闭了闭眼睛,看样子是累了。
徐笑看她脸色不太好,关心道:“你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找医生过来?”
徐老太摇摇头,说:“没事,刚动的太激烈了。”
徐笑赶紧让她躺下。
徐老太躺下后迷迷糊糊地说:“你说说,你这样我怎么安心啊。你得找个人,至少有个人照顾。”
徐笑一颗心抽了一下,一阵无力的痛。她想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可这些话,徐老太肯定是听不下去的,最后她只能无奈沉默。
等徐老太睡着了,徐笑走出去,安权站在门外等她。
她想着那些流言,对安权没有什么好脸色,转身要走,却被对方拦住。
安权面色苍白,可怜兮兮地说:“徐笑,我妈的事情对不起。我刚跟她说过了,她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徐笑看着面前的男人。
她其实不太信姚乌凤会乖乖听安权的话,毕竟在过去这些年,一直都是安权听姚乌凤的。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安权面露苦笑:“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徐笑看他一脸恳切,觉得他好像真的变了一点,但这也跟她无关
她点点头,说:“嗯,那我先走了。”
安权无奈:“我们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徐笑想,他们确实该聊一聊。
他们找了一处医院楼下人少的走廊。
天空阴沉沉的,下起雨来。安权坐在走廊的石扶手前,望着外面感叹了一声:“益州这个季节的雨真多。”
徐笑没有回应。
安权又说:“还记得我们读高三那会儿吗,有一次我在外面画画忘了神,好几天没去学校也没回家,最后是你找到我的。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下雨。好像连时间都差不多。”
徐笑听到他说起这段,也陷入回忆。
安权这个人,总是容易被别人的意见左右,唯一坚持做的事情就是画画。徐笑有时候想,当初安权真正吸引她的,除了跟她相互扶持,好像就是那副画画时不管不顾的样子。
安权说完,看了眼旁边的徐笑。
其实他想说,徐笑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看向他的目光一直都好像是在通过他寻找别的东西。
但他没说。他只是喊了她一声:“徐笑。”
徐笑闻声看向她,眼底有一丝迷茫。
安权问:“你爱过我吗?”
徐笑一时语塞。
当初大学毕业时她答应安权,好像更多的是怕失去这个朋友。
所以,安权抛下她时,她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
她的沉默给了安权回答。安权苦笑:“也对,一个连自杀都下不去手的人,怎么可能得到你的爱呢。”
“你知不知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你这个人看起来软软的,但有时候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我有时候甚至想,我当初不鼓励你,你是不是就跟我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但是他清楚,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徐笑身上那股劲儿,根本就不是来自他,他不过是在她迷茫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虚幻的念想。
徐笑没有回应他的长篇大论,只是看了眼他的手腕,说:“以后别再这样了。”
安权盯着她,说:“我要是非要这样呢?”
徐笑叹了口气,说:“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关心你了。以后,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自己的事。”她不能再陷入这种关系,伤害她的家人。
安权愣了一下。他看着徐笑,知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她再也不是那个听说他没有去学校,冒着雨满世界找他的小姑娘了。
他因为太软弱,把她弄丢了。
安权红着眼睛说:“徐笑,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徐笑起身说:“我要回去了。
安权伸手拉住她的手,试图垂死挣扎:“徐笑,没了我,你要怎么样呢?”
徐笑笑了笑,说:“这几年,我一个人不是过得好好的?”
安权说:“奶奶呢?她一直想要你有个家。”
徐笑愣了愣。她伸手将他的手推开,说:“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完,她直接离开。安权在身后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回头。
她在走廊的尽头遇见了赵玥玥。
对方看到她,装作不认识的从她身边走过。
在对方要走过去时,她冷声说:“有意思吗?”
赵玥玥停下脚步,一脸不解看向她。
徐笑那对眼睛里有一股扑不灭的火。她就这样拿那对眼睛看着赵玥玥,说:“我知道照片是你弄的,这是最后一次,假如还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她转身走了。
赵玥玥愣愣站在原地。过去,她可以随意欺负徐笑,但刚才,有一瞬间,她竟然被徐笑身上的气焰吓到了。
这感觉,以前也出现过一次。就是那次在巷子里遇见沈衿怀。
事实上她至今都不理解,为什么当初沈衿怀要保护她?
论出生,论家庭,论身材,徐笑哪点比得上她?
她气急败坏瞪着徐笑的背影,暗暗咒骂对方。
徐笑买了晚餐回病房,徐老太依旧在睡觉。
徐笑将晚餐放在床头柜,徐老太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老人嘴唇有些发白,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憔悴。
徐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倒是正常的。
徐老太拍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我没发烧。”
徐笑关心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徐老太说:“我心里不舒服,我要被你气死了。”
徐笑:“……”
徐笑将晚餐拿过来,说:“生气也吃点。”
徐老太倒是没有拒绝吃饭,就是吃了一半,她突然脸色一变,扒开徐笑就吐了。
徐笑吓坏了,一通忙,赶紧叫来了医生。医生给徐老太检查了一番,说是肠胃炎,让护士过来给徐老太打针。
等徐老太又睡了,徐笑被医生叫了出去。
徐笑跟着对方走到走廊外的角落,医生看着她,说:“老人家的癌细胞扩散得很快,我们建议可以办理出院了。”
徐笑一顿,一脸不解看向对方。
医生对这徐氏祖孙也算是了解,不禁有些心疼。他伸手拍了拍徐笑的肩膀,以示安慰。
徐笑在走廊上站了好一会才重新回病房。
徐老太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到她进来,问:“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徐笑努力笑着说:“医生说你身体很好,等过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徐老太哪能不知道是什么,还是配合道:“真的啊,可算可以回去了,每天躺在这里,我人都要躺发霉了。”
徐笑嗯了一声,含糊说:“可以回家了。”
徐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
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下着小雨,空气冷冷的。她连小电驴都没有骑,直接往前走去。
她先去便利店买了一袋酒,又继续走到附近的烧烤铺买了点烧烤。
买完后,她走去了春生北路53号。
到了地方,她拿出手机,给沈衿怀发了一条消息:沈老师,要不要喝酒啊?
结果消息前面出现了一个发送失败的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