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回到家,照旧不搭理楼下的记者们,也不和家人闲话,耳边嗡嗡的,别人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什么,茫然地等待着。 楼下响起韩文彬的叫喊声:“钟凌霜,你出来!” 不少记者都认识这位名门少爷,纷纷围着他: “韩先生和钟家哪位小姐是朋友呢?” “韩先生和孙小姐什么时候办婚礼啊?” 不等人家多问,韩文彬暴怒道:“滚!都滚!” 洪太太忙对记者道歉:“对不起各位,已经很晚了,请大家先回吧,明天我继续配合你们的采访。”说着就邀请韩文彬进家里去:“是韩少爷吧,听说你和凌霜是朋友,一直没有请你来吃饭喝茶,家里为了她二姐的事忙得乱糟糟!” 韩文彬大摇大摆进门坐下:“叫钟凌霜出来!” 凌霜在楼上已经听到动静,她心一横,下来了。 “钟凌霜,你今天跟孙梦回说什么了?” “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你这种谎都说得出来!” “是真的,我明天去你母亲的医院检查。” 韩文彬盯着凌霜的腹部,半天挤出一个字:“真的?” “嗯。” 洪太太急得跳脚:“老天爷!菩萨啊!这是怎么说!凌霜,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千真万确的,娘,我有了他的孩子。” 韩文彬又暴跳起来:“你行为放浪,怎知孩子就是我的!” “你要这样说,我就发毒誓了,假如孩子不是你的,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假如孩子是你的,你敢发誓么?” 韩文彬嘴唇颤抖着,拂袖而去。 洪太太呼天抢地闹个不止,几乎要昏过去,凌霜冷眼旁观,也不去劝慰。 到凌云回来,洪太太已经嗓子都哑了,身上还筛糠似的抖,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凌霜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凌霄在院子里已经感到氛围诡异,看进出的婆子都蹑手蹑脚的,猜想是谁刚发了一通脾气的。 一进屋,母亲和姐姐妹妹都被人施了法术定住了似的,仿佛没看到有人进来。 “姐,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回来就是这个样子。” “凌霜,你跟娘吵架了?” 凌霜是哑巴。 “娘,生什么气说出来嘛,说出来就好了!” 洪太太也是哑巴。 问艾琳,艾琳不吱声。问佣人们,都闭嘴不言。 四个女人都静默着,一点声息也没有。人声车声从外面远远近近的传来,风声和阵雨声格外响,雷声和闪电直击到人心里去。 洪太太再也熬不住,满眼都是通红的血丝,放声大哭起来,脸都哭肿了。她死死拽住凌霜的袖子:“你跪下!快点跪下!” 凌霜也不挣扎,就势跪下。 “娘!”凌云忙去搀三妹,洪太太将她的手打开。 “拿大板子来!艾琳,去柴火房里找木板,找棍子!” 艾琳不敢动,低头向上翻着双眼。 “去!”洪太太嘶吼着,其实声音喊不出来,只有那股气出来了。 凌霄也吓坏了:“娘,你别气坏了身子啊,凌霜本来就是孩子脾气,跟她计较什么?” “我也不要这老脸了,我跟你们说,她怀了野种!” 凌云和凌霄的心要停跳了:“……” “她有了人家的孩子,人家还来我们家闹事,可笑!可悲!韩少爷压根不承认这事,记者要是知道了,可有好戏看了!凌霜这一生全毁了!” “三妹,听我的,悄悄去把这孩子拿掉吧。”凌云硬拉起凌霜,劝道。 “姐,这事也难。”凌霄说:“和娘打牌那个军官太太,她女儿为了跟诗人走,怀了孩子打掉了,弄得失去了生育能力。一个女人不能生养,那还能算女人吗?往后哪里嫁得出去?” “嫁不出去就自食其力,那也比生下一个无名无分的孩子好,到时候母子都可怜。” “有生命危险的!” “冒险也比生下好!” 凌云和凌霄争执起来,互不认同。 半夜,凌霄到凌霜的房里,凌霜也没有睡,睁着眼躺着。 “妹妹,你糊涂,你只听到我说叫你主动,没想着逼他给你名分。” “他有未婚妻的,况且他也没有很爱我,玩伴罢了。” “要我说,与其冒生命危险去打掉,不如生下来,你就要让韩老爷和韩太太知道你生了他们的孙子,看看孩子到时候白白胖胖的,他们要不要,你就母凭子贵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我们没用的爹,有私生子连家也不要了,多少男人在外面有孩子,一分钱不给,忘到九霄云外的!” 凌霄说:“那你就逼婚。要想个办法把孙小姐挤走才好!” “不用挤,我跟她一说,她就退出了。” 凌霄拍手道:“这不就是老天爷在帮你吗?肚子大了才不好办,大户人家要脸,你就是要现在立刻拿下!” 第二天。凌霜不施脂粉,换了家常旗袍,提着米黄色的小包,仍旧在学校门口等孙梦回。一见面,凌霜就泪流满面:“昨天韩少爷到我家去说不同意生下这孩子,他虽然爱我,但对你有责任。我想去见韩太太,怕被他们家轰出来,你可以陪着我吗?” 孙梦回虽然对韩文彬没有多少爱的体验,却也显出刚失恋的倦怠和灰心,没有昨日那样的精气神了。衣服都变空了似的,发髻也有些松散,眼睛有些陷进去,露出明明白白的委屈。 她想也没想就说:“好,我同你去,韩老爷不一定在家,他在忙一个大官司,韩太太应该在家,周五她总是到家早些的。” 一起到了韩公馆,韩太太欢喜地抱住孙梦回,注视着她的脸:“给你调个岗位吧,看你累得都瘦了,脸色也不好。”又指着钟凌霜:“这是你朋友啊?”孙小姐点头。 韩太太忙叫人摆了家常菜,油烟味有点重,吃起来倒很开胃。 韩太太说:“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夸你是个好老师,我就想你应该像我这样,好好干事业,不想早早的把你绑在家里生儿育女,太可惜了,所以你们的婚事还一直拖着。我心里早就当你是儿媳妇,除了你,谁我都看不上。要是彬彬那个没造化的辜负了你,你要休了他,我也把你当亲生女儿。” 这话把孙梦回的辛酸说起来了,凌霜看着孙小姐眼圈红红的,良心隐隐作痛。 “程校长,我今天来,是说分手的事。” 韩太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两口吵架了?” “不是,文彬他不想要包办的婚姻,他爱上了这位钟小姐,钟小姐人也很好,我想我作为知识女性,应该支持自由恋爱。” “你在说什么?梦回,你是文彬的未婚妻,人家搅和进来,你有权力把她赶走,而不是拱手相让!” “我们不相爱,结婚了几十年都是彼此折磨,我不想为难他,知道他不爱我,我也没法忍受下去。我只是舍不得你和韩老爷这么好的人,我会一生感激不尽,以后我也会看望你们的。” “不行,我不同意,除了你,谁也不能做我的儿媳妇!” “程校长,凌霜她……怀孕了。” 韩太太沉默了。 作为妇产科医生,她比谁都知道,以当下的医疗条件,打掉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 送孙小姐和凌霜出门的时候,韩太太深深鞠躬:“梦回,我们家对不起你!” 韩文彬简直晕头转向,事情变得让他猝不及防,也无可逃避。 凌霄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为了在电影皇后最终竞选之前上映,公司上下连轴转。 转眼金麟回北平近两个月了,凌霄差不多每天能收到他的信件,有时候一天两三封。金麟在信里说着自己当金家公子的生活:吃不完的鹅肝、松露、鱼子酱,喝不完的葡萄酒,家里有专门的私人阅览室,去两千人的舞会,到戏院看拳击,夜总会比上海的舞厅还高级,他时常三四点钟才回家。金少爷说:“凌霄,我母亲说我没出去玩过,所以轻易被你勾引,最近对我松得很,怎么样,吃醋吧?” 金麟还会在电话里说自己专人差使的佣人就有近二十个,这几天买了新的福特汽车,诸如此类的。凌霄不回信,在电话里,她会说:“我不爱听这些,全是铜臭味。” 洪太太被小女儿气得想死,凌霄为了拯救母亲的情绪,特意说:“金先生回北平商议和我的婚事去了,他亲口跟我求婚的。” 洪太太这才语气缓和过来:“我再经不起这样的惊吓了,你别学妹妹。金先生那么大的家业,怎么会如此轻率,不是骗你的吧?” 凌霄将这些日子金麟写的信拿来,厚厚一摞:“他每天给我写信打电话呢,你瞧他家的生活,简直是小皇宫!怪不得是爱新觉罗的后人!他说了,和我结婚以后,他就把家里的生意拓展到上海,他已经看好了地段,到时候我也不用离开家人,也不用伺候婆婆。” 洪太太叮嘱道:“在他面前不要太热乎,矜持点,对他家的钱财不要过问太多,就装作不感兴趣。” 凌霄搂着母亲说:“放心,这还用你教?” 凌霜将自己的人生押进一场豪赌,她感受着身体每一日的变化,倔强地等着一个答案。她闭门不出,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各式各样的吆喝声,留声机里的歌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滴滴答答的座钟声…… 事已至此,只能做飞蛾去扑火。 这静默的日子里,隐藏着多少人的躁动,酝酿着多少故事啊! 在一个夏末秋初的日子,韩文彬来了,带着娶她进门的消息。接着,是韩家送来聘礼,定下婚期。韩太太说了,要在还不显肚子的时候把事办了,不要惹得满城笑话。 定亲和婚期几乎是挨着的,全程韩文彬都明显在回避凌霜,凌霜也总是欲言又止。洞房花烛夜,他说:“你得逞了。”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花团锦簇的新人卧房,一人一头,中间隔着天堑。 韩太太说:“我们家只有文彬这一个孩子,你来开枝散叶也很好。”凌霜才发现,这个天天在外面解放妇女的女校长女医生,原来是不解放儿媳妇的。 凌霜从早到晚遵从婆家的意思,吃肉,喝汤,喝补药,第一步险胜,最大的胜利在后面等着她。 这天,洪太太要出门,听到艾琳说:“金先生的电话!”她三步并作两步接了,金麟说:“喂,是凌霄吗?” 洪太太笑意盈盈地说:“她不在家,我是她娘。”想了想又说:“我是她妈妈。” 金麟忙说:“阿姨好,凌霄不在家,那我晚点再打电话来。” 洪太太说:“金少爷什么时候再来上海呀?再来一定要到我家吃顿便饭才行,我家阿姨做的八珍鸭可是一绝呢!” 自从凌霜的事情发生以来,洪太太很久没这么高兴,虽然凌霜如今也进了韩家的门,到底不体面。凌霄就不一样了,人家金少爷是何等的礼貌何等尊重人啊! 当晚凌霄回来,洪太太叨叨个没完:“金少爷是不可多得的金龟婿,你别漫不经心错过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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