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在镜子前站定，看着自己的样貌，觉得自己平平无奇，除了脸小一点，五官全是普通的。韩少爷的女伴们，哪个的脸比不上自己呢？在身高上，她也只到二姐的人中那个位置，逢着出门，她必然穿着高跟鞋。
这阵子跟韩少爷渐渐热络起来了，但他对谁都差不多，让人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凌霜坐下来，对着镜子描眉，涂口红，脸上是木然的。化完妆，她自己生自己的气似的，站起来踢了一脚凳子。
“凌霜，我想去拍小照，你也去吗？”凌霄在门口探个头。
“公司不是给你拍了那么多吗？还没拍够啊？”
“谁稀罕公司那种呆呆傻傻的摆拍照片，咱们去照相馆拍，就拍半身的。”
凌霜拿起小包：“走吧。”
习惯了对着镜头的凌霄坐在一张书桌前，低着头看书，低垂的眉眼是那么柔和。不一会儿工夫，就拍好了。
“该你了。”凌霄来拉妹妹的手。
“不了，我拍了也就是再多一张丑照，本来就是专门来陪你的。”
回去的路上，凌霄揽了揽妹妹的肩：“你没有以前那种假小子的快乐。怎么开口就说自己丑呢？你有你的美，不是文艺的不是诗意的，不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的，你的美是那种英气的中性的、洒脱豪放的美，这就是你独特的地方。”
“要不，我回去拍一个？”
“好，你要自信，别拘泥着。”
果然这一次拍的就很好，凌霜笑得神采飞扬，被照相馆贴在门口作为招牌。凌霜想通了自己的风格，立刻去剪了短发。
洪太太大惊失色：“你看你这是什么鬼样子？头发这么短跟男人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跟男人有区别？”
“不是我说，你这样子哪个男人愿意和你恋爱？你见过哪个富人家的太太是不男不女的？”凌云闻言从楼上下来，站在楼梯上远远打量妹妹：“很好看啊，娘，你不觉得三妹很适合这样的发型吗？古灵精怪的！”
“适合什么啊，已经剪了也接不回去了，赶紧去烫个爱司头补救一下吧！”
凌云走到妹妹面前端详着：“也可以，烫一下更时髦，短卷发显个高。”又对母亲说：“女子剪头发都时兴多少年了，娘还是这么保守！你去看看那些教会学校，全都剪了。那些读大学的女孩子，根本不留长头发了。社会上天天提什么妇女解放啊，男女平等啊，剪个短头发都不行谈什么自由？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军官女儿，会画画的跟诗人跑了的那个，上次到我名下的店里买衣服，也剪了发的。我们的时装公司请的模特，不少都是短头发的，美得很！”
当天，凌霜果然把短发烫了，这个爱司头配着旗袍和高跟鞋，衬得她一下子容光焕发起来。
第二日，凌霜就找韩少爷去了。打电话到韩公馆，韩公馆说要去霞飞路的咖啡馆找。
一到弟弟斯咖啡馆，就看到韩少爷和孟小姐对坐在靠窗的位置。凌霜笑容满面大步走过去：“让我一顿好找，原来你在这里偷闲！”
韩文彬和孟小姐同时看过来，都呆住了。
“你怎么变了个样子，很好看！”韩少爷说。孟小姐淡淡一点笑：“个子矮的人是要剪掉头发，不然沉甸甸的头发压着拖着更显得矮！”
凌霜没听见似的，径直坐在韩少爷身边，挽着他的手臂：“听说二楼是个舞厅？”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韩少爷有点结巴：“嗯，是啊，不过也要到傍晚才开始了。”
孟小姐站起身：“看来我有点多余了，韩先生，我还有场电影要看，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韩文彬侧过脸对着凌霜：“怎么回事？对我这么热乎？吃错药了？”
凌霜扬起脸蹭着韩少爷的脸：“以前不好意思太主动，我现在想通了，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表现出来啊！不然你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韩少爷笑着在凌霜额头亲了一下，凌霜却一只手抱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抵着他的后脑，嘴唇贴上了他的嘴唇！
“别，这里人多，你……”韩少爷双手轻轻推了推。
凌霜将双手捧着韩少爷的两颊，深深吻了过去。韩少爷推她的手移到她的双肩，也抱住她，和她痴缠起来。
许久，两人回过神来，才发觉店里多了许多人，快坐满了，有闲谈的，有开什么秘密会议的，有来买咖啡豆的，当然也有约会的。众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扫过来，看他们结束了，又意犹未尽的假装看别处。
“讨厌，大家都看到了！”凌霜用拳头做样子在韩少爷胸口轻轻打了两下，韩少爷将她揽在怀里：“是你勾引我的，现在怕人看了？”一低头，又和凌霜热吻起来。
到离开的时候，凌霜小声说：“给我补点水吧，我要一个冰淇淋。”
韩少爷买了冰淇淋和糖果给她，在她的耳边私语：“亲个嘴就缺水了？那以后还得了？”凌霜含羞低头：“以后还要干什么？”
隔天傍晚，韩少爷搂着凌霜又来老地方，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经由罗马式的盘旋楼梯到了雅致幽静的二楼。舞会还没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来，夕阳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照着流苏桌布上小巧玲珑的杯盏，都像是镀了金的。
白俄侍女在为点了餐的客人们端茶倒水，捧上菜肴。天将黑时，乐队到了舞池边，音乐声悠扬婉转，舞蹈也开始了。
韩少爷点了些菜和酒，对凌霜说：“多吃点，光是歌舞表演就有五六场呢，表演完了才是咱们跳舞的时候。”
凌霜边吃边看，韩少爷在一边不停地讲解，凌霜只是一个劲说：“音乐太大，听不到！”韩少爷就嘴唇触碰着她的耳根说：“这是吉普赛舞，刚才的是印度舞！”“这就是红磨坊那种艳舞。”
凌霜也对着韩少爷的耳朵娇憨地说：“艳舞不许你看，你现在就看着我！”
韩少爷鼻尖挨着凌霜的脸：“好，不看就不看，那我就损失了一场眼福，你要补偿我！”
凌霜问：“怎么补偿？”
韩少爷说：“你没看到吗，她们的腿光光的抬多高，又会扭。”
凌霜脸红了：“流氓！”
韩少爷贴着她的耳朵：“你就给我一个人看嘛！”
两个人黏黏腻腻到了宾客的舞会时间，餐盘都撤了，换上一些茶点和吐司。韩少爷说：“走，咱们去跳会儿。”
凌霜偎着他：“你说这些，把人家浑身都说软了，哪里还有力气跳舞？”
韩少爷笑着说：“那你先把这杯酒喝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凌霄等妹妹回来一直等到十二点，撑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打开凌霜的房门一看，见她睡得正香呢，就关上门下楼去。一到厅里，就被凌云拉到一边：“我听到三妹好像是早上才回来的，怎么回事？”
凌霄一脸疑惑：“不会啊，怎么可能！”
“我去问问！”
“让她睡吧，今天她没有戏拍，起来做什么！”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洪太太从餐厅走过来。
凌云说：“没什么，就随便说说话呗！”
接着几天，凌云竖着耳朵听着三妹回来的动静，但凌霜都没有很出格，难道是搞错了？
凌霄发觉了姐姐的异常，劝她说：“别把自己搞成神经病，她昨晚上还钻我被窝呢，哪里夜不归宿了？”
凌云思忖了一下：“也许吧。”
好几天没见到金麟了，这天拍完了戏，凌霄走出影片公司大门，就看到那个身影：“金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金麟笑道：“有一会儿了，我怕影响你拍戏，就没有叫人喊你。”
凌霄在小包里拿出前阵子拍的小照：“给，我在外面照相馆拍的，你在杂志上看不到真正的我，那是公司包装的形象，这样日常的我才是真的。”
金麟仔仔细细看着这张小照：“真好看啊，像个女中的学生，我要好好留着，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凌霄说：“我不太上相，太寡淡了，所以公司总要给我上很浓的妆，这个我自己拍的就看着脸很圆。”
金麟说：“脸圆才美呢！”
两人并肩走在黄昏的街头，这一次金少爷戴了金丝边的眼镜，穿着长衫，凌霄忍不住问：“你怎么穿得这样旧式？”
金麟说：“为了搭配你啊，我这样像不像女中那些国文先生？”
凌霄点点头：“你怎么样都带着贵气，少了点文弱气。”
微风吹起凌霄的裙摆，一点发丝在她侧脸上轻轻拂动，金麟感到一种热望促使着他说出一句话，始终缺了那份勇气。
“金少爷，你选好了地段吗？”凌霄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差不多了，选了几个待定的，我到北平和我母亲商议了再定夺。”
“这么说，你快要离开上海了？”
“嗯……也不一定的，也许……”
“也许什么？”
“凌霄，我……我有句话想跟你说，是认真的……我想让你当我的妻子！”
凌霄停下脚步，望着金麟通红的面颊：“你打算跳过恋爱就求婚？”
金麟的眼里涌上泪水：“我不想耽误，我就想让你做我的妻子，嫁给我再恋爱！”
凌霄张开双臂，金少爷赶紧和她相拥。
“这样就是答应我了是吗？”
“金少爷，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也很喜欢你。我谈过几次恋爱，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这么在意这么紧张过，不见面的时候，我坐立不安，总盼着你来找我。”
“真的吗，凌霄，你也喜欢我？”金麟的泪从眼眶滴下来，滴在凌霄的肩上。
“是的，金少爷，我见你第一面就爱上了你，我就知道我注定要和你在一起，生你的孩子，做你的伴侣。但我只怕是妄想，谁听了都会说我高攀，我也怕你热乎劲过了把我抛弃在上海，那我还怎么活呢？我不敢把这颗真心交给你，想着试探你的心意，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先说出来了！”
金少爷看着凌霄如湖水一样澄澈幽深的眼睛：“你放心，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什么阻力我都会打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