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纸上布满杂乱无章的黑色线条。 简渊站在应星星身后，看她拿起笔，正在做心理医生留下的“作业”，她对色彩搭配不屑一顾，花花绿绿的彩色铅笔冷落在盒子里。 耳边恍惚响起夏夜蝉鸣，穿过寂寥的风与窗外绿柳，蝉鸣中混杂着一道声音，带着好奇与跃跃欲试。 “学长，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更喜欢五颜六色的东西。” “我们以后肯定会经常吵架的。” …… “学长，我们试一下吧。” 每一个字的尾音好像都在神经末梢反复拉扯刺痛，他想起当初在窄巷里，橙黄色路灯下伸出手的应星星，她的眼眸明亮清澈，注视着他的时候，无数横亘的岁月与秘密仿佛顷刻间消弭。 简渊蹲下来，捡起一支蓝色铅笔，递给她。 “星星，你要不要换一支笔？” “……” 她不说话，简渊从她手里取走黑色，将蓝色替换过去，又反复了几次。 彩色落在早就布满错误的画纸，从黑色中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简渊的视线久久地凝视着那张画纸，半晌后，给她换了一张空白画纸，想要取走原画时却受到了阻力。 他侧头，看见她牢牢地抓住画纸一角。 “这张不好，”简渊耐心地解释，“我们再画一张。” “……” 她怔然松开手。 空白的纸张铺在面前，她拿着笔，很久都没有动作。 简渊也不催促，像一场沉默又心知肚明的对峙。 空气安静了很久很久，直到芸香端茶进来，打破了满室的沉寂，她放下茶时探头看了一眼，好奇地问，“小姐，您不画了吗？” “画不下去了。”应星星说。 “为什么呀？” 窗外飞鸟展翅，短暂的影子掠过她的眼睫。 “第一笔就错了。”她摊开掌心，五颜六色的铅笔掉在纸上印出痕迹，又滚了满地，“再怎么画，结果都一样。” 芸香不明所以，只看见少爷蹲下身捡起笔，在某个瞬间骤然掐断在手中，难得流露出一丝失态。 她赶紧放下茶离开房间。 掩上门时，隐约看见墙壁上的影子颤了一下。 简渊扶着椅子的指节用力的有些发白，面上却平静如水，在碎金色光斑跳跃中仰着脸，“……你也……跟我说说话吧。”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他伸手，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堪堪收住力道。 最终轻缓地勾住她的手指。 “星星，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对我吗？” 应星星的目光迟缓地落在他的脸上，隔着暖融的春光，她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好像被填满，又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不会再跟他争论，也没有任何疑问。 柳枝摇曳发出暗暗的动静，无可言说的声音潜藏在里面。风吹过，吹走了路灯中的怦然心动，暗室里的暧昧，灰烬里的惊惧和坟墓前的恨意，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时会让简渊联想起十八岁那年的禁闭室。 空荡荡的走廊，只有一扇窗户的墙壁。 那年他在没完没了的书籍与岑寂之间，侧头透过窗户玻璃遥望夜空。 银河铺就璀璨光带在夜幕中垂挂，群星沿着预定的轨道在宇宙中运行，弥漫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像蛋糕上洒满的糖霜，每一颗都明净而充满幻想。 漫长到近乎凝固的时间，他注视着它们。 无数诗人画家下笔描摹的浪漫场景里，所有人沉浸其中，忘记问另一个问题—— 当你抬头仰望星空的时候，星星也会回望你吗？ “其实你……” 他扣住她的手指，“比我更早发现……对不对？” 无论他如何算计与筹谋，在天平的两端叠加砝码，维持不堪的平衡。 但实际上，在他们的关系中，每次抢先占据主导权的人，从来都只是她。 图书室敞开的门。 夜风中醉意朦胧的请求。 伸出手说“我们试一试”的轻巧与雀跃。 蜻蜓点水的亲吻擦过脸颊。 …… 还有真相走到最后，紫蔷薇盛开的夜晚，她平静地跟他讲述上帝与罪人的故事。 他低声哂笑，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好像没办法……” 影子在墙壁上裁出一片颤动的暗色，仿佛灵魂深处传来的战栗。 “……跨过你定下的界限。” 就算一件又一件的夺走她生活中的全部，留下他自己。 把她逼到无处可去的境地，禁锢在身边。 甚至让她做出选择，自愿走进囚笼。 可是为什么，明明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伸出手触碰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徒劳呢？ 空白的地方，到底应该用什么填补？ 漫长又从指尖匆匆流逝的十年间，简渊冷眼看着她身边人来人往，他曾经以为，他们会这样彼此消耗一辈子。 后来她擅自决定跨过分界线，踏入他的世界。 那真是一段难得的时光，可他仍旧不安，藏在温柔笑意之下的是从未消退过的嫉妒与野心，那些他无法自控的情绪汹涌地决堤，于无声处埋下隐患。 茶杯升起热雾，氤氲了她的眉眼。 应星星伸手碰了碰杯壁。 “芸香。”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转头去找人。 简渊按住她的手。 “她不在这里。” “……” “跟我说不行吗？” “……” “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被你偏爱，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点。”他摇了摇头，微风卷走残缺的只言片语，“不……应该说是害怕吗？” 每当她的目光落在身上，感到幸福的同时，神经末梢的紧张感尖锐地刺痛着。他害怕她每一次走神，害怕她新奇的想法，害怕她如此鲜活又不可捉摸，害怕她像十年前一样，轻飘飘地移开视线，随意喜欢任何一个人。 十年的沉默以对，滋生出巨大而无法摆脱的梦魇。 指尖蓦然一空，他抬眼，应星星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自顾自地转身往楼下走。 她的世界里没有他，也没有他的声音。 “你总是……”简渊收拢起空荡荡的指尖，“有一种把我逼疯的本事。” 砰地一声巨响。 打开一小道缝的门重新关上，力气大的好像连房子都要震颤。 简渊单手撑在门框上。 低头，看见她被圈在自己的怀里。 “你是不是觉得……” 呼吸落在她的脸颊，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 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比之前靠近了她。 情绪难以辩解，在沉默中交缠。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慢慢收紧，又陡然松开，指尖沿着皮肤下的血管滑落，擦过一无所有的空气。 一再克制的语气泄露出几分讽刺。 “自己失去了很多？”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在这个瞬间，好像突然变得不重要。 简渊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像是永无止境的下坠中，终于转过头，对灵魂深处的某道影子妥协。他轻阖上眼眸，风掠过柳枝，穿过混乱的时间、布满错误的往事，卷起幽空中的叹息涌向命运齿轮旋转之前的那场雨。 “会比你让我失去的还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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