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周守中踏过木质地板,空气中散发着沉木与花香混杂的味道,平和而安定。前段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争执似乎从未存在,窗外春光融融,攀上青瓷瓶中盛放的白色玫瑰。 推开门,房间里的人听到动静,抬头望过来。 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衬着阳光下越显白皙的脸庞,清新秀美,看起来比窗外新绽的绿芽还要脆弱,惹人怜爱。 从低处抬起眼睛时、略带好奇的神态,却恍惚回到从前。 微风如同破闸的洪流,卷席着往昔画面扑面而来。 很多年以前,周守中也这样安静的推开过一扇门,门后面的女孩抬起眼睛,好奇地盯着他,问: “怎么是你啊?” “……” 周守中没有理她,径自去书架中寻找他要拿到的东西。 “你最近看到简渊学长了吗?”女孩跳起来,背着交握的双手跟在周守中身后,“他都不来学校了,我每天在这里等。” 语气轻快,听不出一点被冷落的自觉。 “……” “他是不是很忙啊?” “……” “你也不知道吗?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 “你要找什么?” 周守中总算回了句:“他落下一本书,让我带过去。” “哦哦,被我收起来了。” 她从桌子后找出一本厚重的书递给周守中,“你等下要去学长家里吗?” “……” 事实上,他也住在那里,周守中点了点头。 “那你帮我问一下他什么时候来学校,好不好啊?” “为什么不自己问。” “我问了啊,”她无辜地瞪大眼睛,“他又不回我消息。” “……” 难道她没有一点觉得不对劲吗? 备受冷落的沮丧、期待落空的心灰意冷,这些都不存在于她的脑海里吗? 周守中无法理解:“我不能帮你问。” 含章公馆比平常更加安静,在少爷接受治疗的期间,除了医生没有人可以跟他讲话。听说这是黎桢早年立下的规矩。 周守中住进简家时,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铁律。 他把书放在简渊的门口,心想,等这一切结束了,他再转告他这个下午的对话。 可是一等就是许多天。 应星星总是在学校每个角落神出鬼没,探出脑袋问他:“简渊学长什么时候回来啊?” “……” 周守中仰起头,看见她不知道怎么爬到那棵高大的荔枝树上去,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悠闲地晃了晃双脚。 “你要吃荔枝吗?我给你摘点。” “……”周守中说,“摘荔枝违反校规。” “真的假的?” “爬树也是。” “那怎么办啊?”她张开校服外套,里面兜了一堆新鲜荔枝罪证,“你千万别说出去。” 周守中:“……” 她转念一想,很快安心下来,“算了,反正你本来也不会说话。” 周守中:“……” 然后她完全忘记了开始的问题,仔细跟他讨论摘荔枝违反校规的不合理之处,她言之凿凿“这谁忍得住啊!” 周守中想说,除了你以外的所有人。 但是他们关系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听了她满脑门想法,周守中点点头当做知道了,转身就要走。 “诶你等等!” 应星星的声音从茂盛的枝叶里传来。 他转头。 “……那个……”她把外套卷成一个球形,“你能帮我接应一下吗?” 周守中:“……” “好吧,不行就算了。” “……” 他也没有说不行。 但是女生已经擅自决定了他的沉默所代表的含义,自顾自地站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荔枝树不安地摇晃着。 “没关系,我很会爬树的!” 她信誓旦旦。 随后一脚踩空,从树上掉了下来。 周守中震惊:“你!” 不是很会爬树吗! …… 校医室没有老师值班,周守中打了通讯录上的电话,在老师指示下找到钥匙,打开了药柜的锁,熟门熟路地从里面拿出消炎镇痛的药,又丢给她两个冰袋。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应星星坐在床边,举着冰袋发愣,“哇……” 她说,“你好专业啊,经常打架吗?” 周守中:“……” “老师为什么认识你啊?是打不过所以常来吗?” “……” 他蹲下来,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握住她摔伤的脚踝,确认了一下,“没有骨折,先吃药吧。” 又从她手里解救出冰袋,按在红肿的地方。 “哇哇哇哇哇哇!!” 她尖叫起来,“谋杀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守中:“……” 从高处掉下来都只是拍了拍衣服碎叶,摸着后脑勺尴尬笑着的家伙,竟然指控区区冰袋涉嫌谋杀。 周守中拿开,“不敷会更痛。” 她纠结了一下,“那你先跟我打声招呼。” “……怎么打?” “你数123。” “……”周守中沉默了两秒,说,“3。” “哇!!你的1和2呢!!” 兵荒马乱地处理完伤口,周守中觉得这是他做过最令人心力交瘁的事情。 她坐在床上,怀念她的荔枝,没有受伤的那只腿还在晃来晃去,“唉,都掉地上了,不知道被谁捡走……” “……” “你怎么不说话啊?” “别乱动了。”他告诫她。 “你讲话怎么比我爸还正经?”她大为惊奇,“你是学长还是老师啊?” “……” “开玩笑啦,”见他又不说话,她有点心虚,“谢谢你送我来医务室。” “不用。” 他把药瓶和绷带放回原位。 “学长,虽然你话不多,但真是个好人啊。”她想了想,努力描述,“怎么说呢?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 “如果你是警察,我会跟你报案的那种。” “……” 还是别了,周守中默默想,指控冰块谋杀这种案件没有人想受理。 第二天.鬼使神差的,周守中路过学校门口的水果店,顺手买了一盒荔枝,放在图书室的桌子上。 就当做是昨天的补偿。 他想。 他不知道应星星有没有发现那盒荔枝,好几天都没有看见她的踪影,明明前段时间在哪都能遇到她。 犹豫着,再次推开图书室的大门。 桌子对面,女生恹恹地趴着,正用扑克牌搭了一座三层的纸牌塔,最上面的方块A在她的努力下摇摇欲坠。 “……” 察觉到有人进门,她眼睛一亮。 周守中以为她看见自己会失望,但是她还是非常高兴的样子,“你今天也是来找书的吗?” “……” 她已经替他找好了借口,周守中点头。 “太好了,我来帮你找。”她说,“找到书之后你能不能陪我打扑克?” “……这违反校规的。” “你还摘了荔枝呢。” 周守中:“……”那是买的……算了。 他记得她有很多朋友,问,“你很无聊?”不然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我的脚受伤了嘛!”她伸出一只脚,“这样出去也太危险了。” “危险?” “随时会被梁辛学姐抓到!” 原来这才是她躲在图书室的理由。 周守中无语,“……好吧。” 但在学校里赌博还是不行的,他陪她搭了一个中午的扑克牌塔,一直到午休结束。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你明天还来吗?” “……” 这不是他应该回答的问题,周守中想。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合上了图书室的门。 季节交替之际,乌云渐渐聚拢,仿佛要从半空中坠落,闷热潮湿的空气给人一种冷热不辩的模糊感。 女生撑着下巴昏昏欲睡,“下课前你有没有看到梁辛学姐,她今天心情怎么样?” “没关注。” 周守中站在书架之间,伸手拿了一本摄影集。 “那你找到书没有?” “……” 他把摄影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不明白她为什么指名要看这本书。 “因为我想当旅游摄影师。”她眨了眨眼睛,“我以后想去很多很多地方,看更高的山、更远的海,这份职业最适合我了!” 周守中:“……” 她叹了口气,“要是能认识更多有趣的人就好了。” 周守中:“……” 她前段时间刚刚在某项音乐赛事中赢过梁辛,一时间风头无两,如果后者知道她的梦想如此偏离自身特长,应该会比拿到亚军更加生气。 对此,她的解释理直气壮: “那是个业余比赛,可能评委也比较业余吧。” 周守中:“……” 怎么定义面前这个女孩呢。 她好像意识不到别人投射在她身上的嫉妒与期盼,也意识不到简渊因为她正在失控,在深邃的漩涡中独善其身。 那一年,天文学家在茫茫宇宙中发现一颗粉红色褐矮星,它在距离地球57亿光年外燃烧,持续几亿年才会冷却下来。 它的存在奇妙而真实,突破了人们对天文学的常规认知,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原理。 所有人都在夸它是一颗奇迹又美丽的星球。 年少的周守中掩上报纸时,却不合时宜地想到,57亿光年,那可真是个遥远的数字。 或许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抵达。 “你呢?” 猝不及防间,手中的报纸被人扯了一角,女孩坐着,微微仰起好奇的神色,“你以后的梦想是当警察吗?” “……”周守中也不懂她的偏见从何而来,“不是。” “那是什么啊?” 他抽出报纸,放回报刊架上。 周守中从小被送到简家,在黎桢和简怀远的照顾下长大,所有人都告诉他要懂得知恩图报,他的未来,应该是由两位长辈安排、符合他们期望的。 所以他按部就班地跟在简渊身后,很少计划以后的事情。 但并不是没有想过。 如果……如果简渊不再需要他的监督,他或许可以…… 报刊架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隔着一段空荡荡的距离,说不清什么缘由,周守中生平第一次说出深埋在内心的答案。 “……医生。” “医生?为什么啊?”她意外的瞪大眼睛。 “家里……尊重的长辈常年生病,如果当医生,应该可以帮上忙。” “可是也太不适合你了。” 周守中:“……” 想了想,女孩又点头肯定道,“不过你应该能做得很好。” 周守中侧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中透出怀疑,仿佛在说你又在满嘴跑火车。 “因为我的脚现在已经不痛啦,”她踢了两下空气,向他证明,“你处理的真的很好,以后一定可以当个不收红包的好医生。” 周守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脚伤痊愈后,应星星终于不用蹲在图书室躲着梁辛,又开始在学校里到处出没,周守中可以在很多地方看见她活泼的身影。 再推开图书室的门,室内好像刹那间空旷下来。 乌云下的天色呈现一种黯淡的深蓝,像流动的浆,湮没了多余色彩。阳光已经失踪多日,不远处教学楼窗格里投落出一个又一个的灯影,在昏暗中微茫朦胧。 周守中走近桌子,杂乱的风将谁刻意放下的三颗荔枝吹得东倒西歪,滚到一起。 窗外是阴沉的天与散不去的雾。 他拿起其中一颗。 风吹皱了楼下张贴的社团招新广告,野猫越过树丛准确降落到校园投喂点,一群学生嬉闹着奔跑过操场,传来玩笑的声音。 风雨欲来之前的气氛,反而总是很轻松。 ** “我不记得了。” 穿着绿色衣裙的她,在柳树深深浅浅的树影里回眸,语气很轻,轻得像是马上就会碎掉。 “很奇怪,在我印象中,那年一直是晴天。” 周守中坐在她身侧,望向窗外,并不觉得意外。 十六岁的她拥有整个世界,踮起脚尖穿过阳光与灿烂的笑容,步伐轻快,想要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远方,所以不知不觉,忽视了太多在她身后追逐的人和事。 偶尔某些时刻,周守中也会想:如果他那时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拦下她,直白地告知简渊的偏执,之后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其实……”他斟酌片刻,还是开口,“他那个时候……过得也很辛苦。” 应星星好像没有听到。 医生说她现在已经建立起一套相对完善的自我防御机制,不知缘由的,周守中始终在她的安全区内,而谈话中的“他”显然被摒弃在外。 这也是周守中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除了芸香以外,他是现在唯二的,应星星会听他讲话、也有所回应的人。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周守中似乎陷入回忆,“在认识的很长时间里,他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是待人有些疏离。” 他想起一件小事。 “小时候,我的弟弟妹妹见到他……” 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中,应星星总算接了一句话,她问,“你还有弟弟和妹妹?” “……” 周守中微微怔住,“是。” “他们也跟你一样不爱说话吗?”她好像想到三个闷葫芦排排坐的画面,忍不住笑了。 “……没有,弟弟性格跳脱,前段时间吵着要去爬珠穆朗玛峰。妹妹还在念书,成绩很好,是全家的骄傲。”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你妹妹也想当医生吗?” “……” “当年,是我害得你不能当医生吗?” “……” 时光抽丝剥茧,真相尽头,褪去色彩的故事露出隐藏在暗流涌动下的细微线索。 也有些回望过去的时刻,不可避免地想,如果她没有出现,一切是否都能够遵循正轨,在预想过的道路中畅通无阻。 “不。” 周守中坚定地否决。 与之相反的,是向来严肃的人难得放低了声音,“……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到了她该吃药休息的时间,周守中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 走廊墙壁的向日葵画下,倚着一道熟悉人影,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他指尖转着一支白色玫瑰,荆棘划伤指腹,显出细密的伤口。 周守中不知道简渊在这里听了多久,又有什么感受。 他踏过简渊投落在地上的暗影,一瞬间觉得世事无常。 他的雇主对房间里面的女孩有着病态的占有欲,整整十年里,任何药物与治疗都无法稍作动摇,没想到竟然也有不得不妥协的一天。 十年前周守中置身事外,得知简渊策划车祸,又亲眼看见他被关进疗养院,他想,哪怕只有一点点作用,都要尽可能让他们彼此远离。 所以他瞒下了她曾经每天在图书室等待的信息。 隐匿了她满怀期待问的每一个问题。 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让故事无疾而终。 但是时间流逝,故事周而复始,他被简渊派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在黑暗的角落里,成为一双潜伏的眼睛。 这一次,周守中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如果十年前的悲剧,他的沉默也在其中推波助澜,那么十年后,他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她拥有窥见真相的权利。 应星星曾经问他为什么要帮助她。 她大概永远不会明白缘由。 在这个故事里,对于应星星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说过几句话、转眼就忘记的同校生。 但对周守中来说,她是他长久注视的命运。 无数个夜深人静的空旷风声里,飞蛾扑簌撞向路灯的微茫细影下,由远及近的嬉闹幻觉声从耳边掠过……记忆中所有的碎片,劈头盖脸的砸来,落下命运深处传来的诘问: ——如果当年他说得更多一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守中,守中。 不要让先生和夫人失望。 父亲当年摸着他的肩膀,将他送入含章公馆,仿佛从名字开始,就刻下了他一生的诅咒——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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