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深处,微风悠长而轻柔。 窗前少年的白色衬衫掀开阴影一角,忽明忽暗地从眼皮上晃过。 应星星趴在图书室的桌上,被阳光唤醒。 温润的声音从阳光深处传来,融进颤动的阴影与心跳、春日盛开的结香花香里。 “你醒了。”年少的简渊捧着诗集,问,“不是来复习的吗?” 她迟钝地重复,“复习?” “马上要考试了,练习册上你一道题都没做。”简渊翻过一页,“这可怎么办?” 应星星沉默地注视着他。 直到少年简渊察觉到她的异常,放下手中的诗集,“你怎么了,星星?” “我不明白。” “题目?” “所有的事情。”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不明白你。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少年似乎侧头沉思了一会,表情隐藏在光线浮动中。 “我从来没变过,是你没有发现。” 哐当一声,诗集从他手中掉下来,窗户前的少年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日微风寂寥穿过窗户,仿佛时光匆匆而过。 落下的诗集骤然变成泛黄纸张,她蹲下去捡,只捡到只言片语的碎片,很快在指尖烟消云散。 …… 应星星从床上猛地惊醒,伸手捂着频率失控的心脏,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少夫人?” 房间里用人来来往往,有人扶住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到的她,“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 她不搭话,用人自顾地揣测,“是因为紧张吗?” “……嗯。”她懒得自己找借口,“帮我把镇定药拿过来。” “但是,今天是您婚礼——” 她打断异议,“我需要。” 窗户敞开,玻璃外面绿草茵茵,湖泊平静地映着万里无云的蓝天,浪漫色彩装点着草坪,就算是天堂也不会如此安宁祥和。 恍惚间却想起梦中简渊看的那本诗集。 【当哈得斯认定自己爱上了这个姑娘 就为她建造了一件大地的复制品,】 白鸽振翅,成群地掠过湛蓝晴空。 湖畔中的白天鹅悠悠荡开水纹,交响乐队在户外草坪上演奏,空气里乐声悠扬流淌,唱诗班的歌声随风飘散,伯利恒之星摇曳,仿佛无数星辰在白色花瓣中闪烁。 【每种事物都一样,包括阳光, 因为要让一个年轻姑娘如此迅速地 从光亮进入完全的黑暗,未免太为难。】 远处的钟声敲响,白鸽展开双翼在头顶盘旋,细碎的花瓣如飞雪般,自半空中飘扬坠落。 新娘从容踏上草坪,穿过一个又一个满天星拱门。 宾客纷纷站起来,脱下礼帽。 【他等了许多年, 建造一个世界,观察 草地上的珀尔塞福涅。】 所有宾客都对这位嫁入简家的少夫人好奇地翘首以盼时,她的每一步却走的很稳重,甚至到了慢条斯理的地步。 道路的尽头,站着她年少时憧憬过无数次的梦想。 【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想在夜里抚摸着 心爱的人的身体,罗盘,北极星, 听那轻盈的呼吸述说着】 这是应星星这么多年第二次看见简渊穿正装。 第一次在十六岁,那年她不知天高地厚,莽撞闯入他的生日宴会,在这座宅邸里迷失方向。 而命运周而复始。 也许从那天开始,已经注定她深陷其中。 【我活着,那也意味着 你活着,因为你听见我说话,】 “你看,天气真好。” 简渊伸出手,轻轻握住她。 仪式庄重而浪漫,藏在纷乱错落的花影里,流淌过音符的微风轻巧而灵动,拂过她的眼睛,又或者那是一个吻珍而重之地落了下来。 像很久很久以前,少年俯身,轻嗅一朵攀爬上窗台的蔷薇花。 他挽住她的手走下高台。 春风,蓝天。 满目坠落的花瓣,柔软如云朵的草坪。 轻快悠扬的音符跳跃,像故事仍然拥有无限希冀,在旋律中谱写。 在旁人看来无比甜蜜的姿态,只是近乎无力的依靠,简渊稳稳地支撑着她,侧头说话,嘴唇在她耳边亲昵摩挲。 他在跟她谈论天气吗? 不。 “这样美好的清晨会一次又一次的到来。” 他很清楚她的心理防线如何崩溃。 【罪?恐怖?对爱的恐惧? 这些事情他无法想象;】 后来应星星回想起这场婚礼,实际上只记得那个清晨吃了过量的镇定药物,全身上下疲倦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是如何走到简渊面前,又是如何交换戒指,全都毫无印象。 但黎桢却夸她表现的堪称完美,令人惊艳。 她想,或许这场婚礼从头到尾需要的都只是一个傀儡。 她用这场交易交换了蒋明琛的自由,再见到他,是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 那时她因为药效的副作用,越来越嗜睡,一睡就是整个下午,睁开眼睛时,含章公馆窗外早春的山茶花凌寒而立。 “木木。” 黄昏的余晖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蒋明琛的身影踏入会客厅,在沙发上投落一道狭长的阴影,盖住她抬眼望过来的视线。 她从沙发上慢慢坐起来。 蒋明琛像小时候做错了事情的模样,远远地停在原地,不敢靠近。 “……明琛。” 她抬手揉了揉隐约发痛的太阳穴。 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明琛瞳孔紧缩,捕捉到她手腕上撞出来的一块淤青,“你怎么受伤了?!” 他下意识地大步走过来,又在一步之遥骤然回神,收住脚步,咬牙切齿地问,“他欺负你?对你不好?” 应星星抬起手腕,这才发现手臂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大概是不小心在哪里磕碰到了,她毫无印象,反而因为明琛的提醒,皮肤之下闷痛的感觉迟钝蔓延上来。 “不,没有。” 明琛还不知道她与简渊结婚的事情,“你为什么在这里?是他威胁逼迫你?” “明琛。” 她的语气里藏着淡淡的厌倦,是一种心知肚明的话题中止信号。明琛从没想过她会有这样讲话的一天。 她本该是……无忧无虑,天真又热烈的。 明琛紧紧抿直嘴唇,从见到她那一刻,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迟来的审判。 “我叫你来,是因为想知道……”应星星皱起眉头,慢慢地说,“十年前,暴雨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命运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十年前,明琛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出当晚的情形,他想他总有一天会告诉她真相。而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字眼与词汇褪去色彩,他企图遮掩它们的存在。 他设想过无数次他们对话的场景,或许她会恨他,或许是哭闹,又或者剑拔弩张。 但实际上,气氛平和的甚至有些令人无力。用人安静递上咖啡,热雾缭绕中,明琛垂眸,拂开时光与谎言的尘埃,在她面前坐下。 随后他讲了一个并不长的故事。 最初决定上山的动机。铺天盖地的雨。暂时失去声音的耳朵。无法听见的嘶吼和撕裂黑夜的火光。 “是我的错。”他讲完这个故事,咖啡仍有余温,雾气淡了不少,“你应该恨我的。” 应星星久久沉默着。 久到明琛以为他们会永远凝固在这个黄昏暧昧的色彩里,她终于平静地开口,仿佛激烈的情绪已经燃烧成灰烬,只余下死寂的烟灰。 “……当年的事,你也是受害者。”她说。 明琛惊诧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希冀神色。 随后,她平静地接了下去,“但是,我没办法理智地看待这件事情。” 那毕竟是她相依为命的唯一亲人。 “明琛。” 黄昏的光晕渐渐黯淡下去,仿佛曾经共同度过的炎炎夏日,也随之失去温度。 “我爸爸当初拼命救你,肯定不会希望你一辈子活在自责里,所以,你放下吧。” 明琛喉咙一紧,“那你呢?” “我不能放下。”他们之间除了这场车祸,还有持续十年的谎言与空白,“……我想了很多,为你找过无数借口,可是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我尽力了,明琛,我不能原谅你。” 明琛的影子在夕阳中痛苦的颤抖。 她下了最终判决,“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 “就算如此,”明琛骤然抬起头,“那为什么你还是要选择简渊,还是要跟他在一起——” “明琛。”她打断他,“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丁点情谊,就听我说完。” “……” “我希望跟你再也没有任何瓜葛。这辈子,你永远不要记起我,不要提起我,不要关心我。”她看着他眼眶里不受控制涌出的泪水,苍白而平淡地补充,“也不要为我哭。” “……”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任何余地。 明琛背过身,仿佛心跳也停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他想答应她一个“好”字,但是巨大的痛苦哽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音节。 而应星星同样也没有声音。 年少时共同走过漫长的道路,谁也没有预料到分道扬镳的今天。 刚才那个故事,明琛还有一点永远无法阐明—— 那年他如此迫切地讨她欢心,并不是全然出于友情。隐藏在阴谋与恶作剧之下,慌乱的心动和虚张声势的占有欲,被暴雨冲刷,没有在世界上留有半点痕迹。 明琛伸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腿向外走去。 她却在夕阳中叫住他。 “明琛。” 蒋明琛骤然停下脚步。 空气中仿佛重现夏日午后温暖的味道,她的声音穿过乱七八糟的青春期和空白沉重的十年,最后对他说: “你把烟戒了吧。” 多少前尘往事,不可讳言的珍重与诀别,都在这一句话里。 明琛脸色蓦然惨白,右手死死地捂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从酸涩中挤出几个字。 “……好。我答应你。” 连同所有的条件,一切你所希望的,全都答应你。 于是夕阳终究消散了。 蒋明琛离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在疲倦至极中,睁开眼睛,对上简渊望来的目光,里面温柔而静谧,盛满了她的倒影,却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他走了?”应星星问。 简渊应了一声,“蒋舒跟他一起去美国。” “现在你满意了吗?” 后来回想,这漫长又懵懂的十年,简渊从来不给任何人无疾而终的机会,他要狼狈的收场,不堪回首的结局。 他几乎割肉剔骨般剔除了她前半生所有珍视的一切。 应星星偶尔模糊闪过思考,如果她不断失去构成自己的事物,那么她现在是谁呢? “简渊,”她侧头问,“当年,你为什么要设计明琛?” 黑暗中,简渊似乎思考了一会要不要回答。 他提起一件小事。 “那个时候,梁辛满学校追着你跑,但是他一叫你就会过去。” 应星星皱眉,“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简渊垂下眼睫,深深的阴影遮挡了他的眼眸,他分开她的手指,一一扣住,“但那时,他也是你最重要的人,对吧?” “……对。” “所以我至今仍然觉得可惜。” 应星星想要发脾气,把咖啡泼到他的脸上再甩他两记耳光,但她其实连讲话的力气都很有限,语气轻的几乎被风卷走。 她觉得自己已经累的没有心思跟他争执了。 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事情都不该变成这样。 “可是……简渊,人总会长大的。跟玩伴疏远,认识新的朋友,心仪一个人……就像花开了也会谢,你为什么非要在盛开最热烈的时候拔出根茎,带一地泥泞。” 简渊半响没有说话,像暮色中一道沉默的谜。 最后是应星星抵挡不住睡意,靠着他的肩头沉沉入睡。简渊将她拢入薄暮的幽暗之中,想了想,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这些,也不在乎。” 他撩起她的碎发,“一直以来,我只有你。” ** 半梦半醒间,落入谁的怀抱里。 应星星在梦境里捡起了满地散落的诗集,最后一页残片: 【此刻,一缕柔光正在平坦的草地上方升起, 在床的后面。他将她拥入怀中。 他想说:我爱你,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但他又想 这是谎言,所以最终他说道: 你已死,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这对他似乎是 一个更有希望的开端,更加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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