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刚刚从火场逃生,梦里却下了无穷无尽的大雨。 晨曦明亮温暖的光芒洒落,应星星在床上静静睁开眼睛。 脑海里的思绪迟钝地凝滞了几秒,从漫天雨气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窗外是城市繁华的街景,阳光明媚,如同以往平淡普通的每一天。 这里是简渊位于市中心的顶楼公寓。 她慢慢坐起来,后背被人搀扶了一下。 侧头看见一位穿着衬衣便装的医生,应星星在含章公馆跟她见过几面,是简怀远的家庭医生之一,面容白净,方脸挺鼻,一副干练的长相。 “你醒了?”医生探了探她的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 下意识地躲开她的触碰。 应星星抬起手,发现右手插着针管,透明点滴慢慢地涌入皮肤底下。 医生注意到她的视线,解释道,“只是营养针,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她拔掉针管,因为动作太不流畅,手背上渗出血液,医生在旁边“哎呀”了一声,从医疗箱里拿出止血贴。 应星星没有理会她想要过来处理伤口的动作,在房间里翻找了一会。 “你要找什么?”医生尴尬地站在身后。 “手机。” “这,这也没手机啊。” 医生见她充耳不闻,索性递出自己的手机,柔和地劝道,“应小姐,您的随身物品里没有手机,要不先用我的?” 应星星顿了一下,接过,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周三。 她竟然睡了一整天。 下意识地调出拨号界面,指尖悬停在上面,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怔然片刻,她把手机还给医生,走进洗漱间。 这下总算没有人跟进来。 打开浴缸的水流,静静地沉下去,身体明明没有什么大碍,但是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水面慢慢漫上来,盖住了她的鼻子和眼睛。 窒息感渐渐吞噬了她,让她想起梦里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大雨。 然后不期然被抓住手臂,从水里强行挣脱出来。 “呀,您怎么在浴缸里睡着了?”医生抓着她的手腕,身后跟着两位低眉敛目的用人,“快来帮应小姐打理一下。” 坐在镜子前,几乎没有力气,她安静地任人摆布。 “小姐,”帮她梳头发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露出讨好笑容,“您真好看,穿婚纱一定很美。” 她看着镜子里的倒影,恍惚了一下,“婚纱?” “您不是马上就办婚礼了吗?” “谁说的?” “……”用人好像察觉到空气中逐渐紧绷的气氛,讪讪地停住了嘴。 “我问你谁说的?” 她语气平淡,听起来,竟然有一点像简渊平常的模样。 用人下意识地回答,“大、大家都这么传……我还在夫人桌上看见、看见正在挑花样的请柬。” 应星星垂下眼眸,发现消失的戒指又重新戴回无名指。 她摘下来,随手丢到地上。 这场用错误和谎言勾勒的求婚竟然还要继续下去。 她颇觉荒谬,“简渊人呢?” “……” 这一次,身后没有人敢回答。 她站起来,打开房门,顺着楼梯往下走,原本空旷的房子今天竟然显得很陌生。以前在这所房子里,好像永远只有她和简渊两个人,家政也会挑没人在家的时间上门整理。 但是今天却处处都站着陌生人。 厨房里热气腾腾,见她下来,陌生面孔的厨师十分热情,“小姐,我准备了几种您常吃的口味,不知道您想先——” 她停住脚步,打断他,“简渊呢?” “……” 厨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苦恼。 用人从身后追上来,“小姐,您睡了许久,要不先吃饭吧?” 金鱼在鱼缸里无忧无虑地摆尾,晃动的水光在墙壁映着粼粼光影,看起来主人不在家的这两天,也被人照顾的很好。 应星星拿起鱼缸,往画框处重重地一摔。 在用人惶恐的尖叫声中,第三次问,“简渊呢?” 两只金鱼掉在地上,不安地跳起,就连平常不喜欢游泳的那只也尽力挣扎。用人赶紧捡起它们,快步冲到距离最近的洗手台,对墙壁上价值连城的印象画毫不关心,看来是特地被嘱咐过。 医生在楼上听见动静,推开门,“少爷不在这里。” “在哪?” “……” “让他过来解释。” “这……恐怕来不了。” 应星星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这样恶毒的一面,她轻声问,“怎么?他死了?” 医生顿住,脸色有点难看。 “他伤得很重,在医院里……” 应星星点了点头,径直往门口走去。打开门,外面竟然还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见她出来,纷纷侧过身子,伸出手臂拦着她。 “应小姐。” 态度倒是很恭敬。 应星星转头,厨师看到她来餐厅方向又堆起笑容,还没完整说出一句话,就看见她从刀架里拿了把水果刀。 是简渊用来削兔子苹果的那一把。 她回到门口,“简渊说了我不能出门?” “这……”两位黑衣保镖面面相觑,“应小姐,请不要为难我们。” “周守中呢?” “……” 这下两个人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应星星心下隐约了然,猛然挥刀向拦住她的手臂。她毫无章法,两位保镖却身手矫健,一味地闪避,依旧守在门前,丝毫不退让。 她好像累了,停下来。 还没等所有人松下一口气,她把刀尖对准自己。 “应小姐!” 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呼吸,好像生怕大声说话会让她在自己身上弄出一道伤口。 但是,应星星的情绪甚至是非常平稳的,从睁开眼到现在,眼睛里仿佛什么都没有。 “让开。”她说,“我要出去。” 一个保镖留下来盯着她,另一个直接去按下电梯。 电梯门打开,用人匆忙递上鞋子,又小心将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像是在送一樽易碎的花瓶走进展厅。 楼层的数字不断下降。 真正来到阳光底下,反而生出无穷的茫然感。 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就算是工作日的上午,街道上也人来人往,不断有人从身边擦肩而过,热闹的烟火气、欢声笑语和举着电话谈工作的声音穿过她周围。 时不时有人怪异地看她一眼,从她附近绕开。 应星星好像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把水果刀,蓦然松开。 她顺着林荫遮蔽的人行道往前走,不知不觉间,竟然习惯性地走到了莉莉家门口,她恍惚记起上周自己课程还没有结束,就被明琛带走,按下门铃。 来开门的是莉莉的父母,惊讶地看着她。 “应、应老师?” “不好意思,我是来道歉的。”应星星说,“星期天我临时有事情,缺席了一节课。” “不不不用了!”他们很惶恐的模样。 准备去上学的莉莉背着书包跑出来,见到她,开心地叫了一声,“老师!” 正要冲过来,被父母拦住,牢牢地藏在身后。 “实在没有道歉的必要,我们家莉莉也没有学钢琴的天赋,以后都不学了,你……您不用再来。”这对工作繁忙的精英父母,讲话滴水不漏,“劳烦您特地来一趟,小乔那边,我们会去解释。” 应星星一怔,这才注意到客厅原本摆放钢琴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为什么!我要学!”莉莉在他们身后抗议。 “你不是讨厌钢琴吗?” “我现在不讨厌了!” 身后隐约传来莉莉哭闹的声音,应星星告辞离开。 她又能去哪里呢? 舞台帷幕落下后,并不温情的真相露出一角。 她在外面走了很久,脚下的道路向无数个方向延伸,天大地大,无数个人拥有无数个家,而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安心回去的地方。 恍惚间,跳上一辆乘客寥寥的公交车。 司机大叔叫住她,“投钱啊,小姑娘,你怎么不给车费!” 应星星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看向收费箱。 她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带。 有些窘迫地说,“我没有钱。” “……”司机在红绿灯前停下车,似乎犹豫了两三秒要不要把她赶下去,最后还是问,“你要去哪个站?” 她抬起头,看了眼公交车路线,全都是陌生的字眼。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想回家。” 司机大叔皱眉,打量她好几眼。 “唉,算了算了,你坐下吧。” 红绿灯变换,方向不明的公交车驶入城市的车水马龙,乘客形形色色,上上下下,有人工作,有人买菜,有人奔赴生活,有人无所事事。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置身于市井热闹之中,反而更加能感觉到某种不可抵挡的孤寂。 余光好像瞥见有辆黑色轿车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跨越半座城市的公交车终于驶入终点站,司机大叔打开车门,自顾自地下去。 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外面已经临近黄昏,如果还有下一列车,或许会赶上城市最拥堵的高峰期。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次司机肯定会把没买票的赶下去。 没过多久,司机大叔回到车上。 “唉!绕了一圈,你怎么还没到家啊!”司机责怪地问。 “……” 见她不回答,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小姑娘啊,如果这不是你回家的车,去换另一辆吧。” “……” “拿着啊!” 下意识地伸出手,掌心落下两枚带着余温的硬币。 “谢谢你。”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粗心了……”司机絮絮叨叨,是很多年没有听过的,长辈的语气,“天暗了,你赶紧换车回家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一辆可以送她回家的车? 高高竖起的心理防线,猝不及防,在陌生人面前土崩瓦解,她眨了眨眼睛,一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涌出大颗大颗的滚烫眼泪,喉咙被刀刃划伤一样,发出不成声的呜咽。 “诶诶,你哭什么?失恋了?”司机惊讶地问。 泪水朦胧中,黑衣保镖举着证件,在门口跟负责人问了句什么,随后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应星星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在他们追过来之前下了车。 热心司机还在身后喊,“没事,小姑娘,乐观点!” 她在站点内换乘了另一辆车。 这辆公交车,她在站台等了十年,对它的路线了如指掌。 从北向南,它途径音乐学院、市中心和城市博物馆,最后停在南山公墓。 顺着石条砌成的阶梯一路往上,工作日的墓园格外幽僻,每一步都能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破碎的声音。 石碑跟她上次来时一样,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上沾满了灰尘。 她伸手拂去,沾了一手的尘灰。 “爸爸……” 她的爸爸,在妈妈病逝后跟她相依为命的爸爸,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为什么以前总是以为有那么多时间,从来不关心他,偶尔还会嫌他烦人,宁愿把心事说给明琛,第一次下厨也没有给他做任何东西。 她怎么能这样做? “对不起……” 她蹲在石碑前,双手紧紧抱住肩臂。 “对不起爸爸,我错了,爸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不该粘着明琛,我也不该喜欢简渊,我错了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她甚至连一句“你原谅我”都不敢问,不停地重复着我错了,直到嗓子变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像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月亮荒凉地悬挂在枝头。 从墓园的阶梯往下走去,道路的尽头,伫立一棵树冠高大的梨花树,如同白雪般在夜色中盛开。 花影错落间,一道黑色的人影长身玉立。 跟记忆某处重合的画面,现在看来却讽刺万分。 应星星一步一步往下走,膝盖在地上跪了太久,每走一步,痛楚又再增一分。 她停在简渊面前。 简渊平常只穿浅色系的休闲装,今天难得一袭黑色风衣,衬得他更加天生贵气,冷漠疏离。 啪地一声—— 她扬手给了他左脸一巴掌。 “你怎么敢来这里?” 不等他回答,又往右脸甩了一巴掌。 “你也配来这里?” 她听见自己暗哑的声音,仿佛从无数怨恨中淬炼出来。 简渊任她发脾气,苍白憔悴的脸颊,连手印都没有留下,他注视着她,目光深邃的好像把她禁锢在无尽的旷野里。 “星星,我来接你回家。” 家? 他还有脸提这个字吗? 应星星眼眶发红,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滚。” “我知道你现在怨我,我都可以解释。”他平静地说。 应星星不敢置信,“你说了那么多谎,做了那么多坏事,你当真以为,我还会再多听你说一句话?” 他不为所动,流露出性格中比任何人都冷淡的一面,语气平常,“李严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不觉得需要负责你前男友的生意失败。蒋明琛的车祸也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他强行在雨天出行,事情不会到这个地步。我没有想过让你失去亲人。” 她听见他说,“我很抱歉之前发生的一切。” 几乎是讽刺地笑出来。 “简渊,你没有资格说这句道歉,我也根本不想听。”她抬起头,“如果你对我真的有一点愧疚,算我求你,马上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失血过多也好,被火烧死也好,怎么样都好,不要死在我面前。” 他的眼睛比夜色还要黯淡。 “那你不该救我。” 他们两次谈论过结婚。 这是简渊第一次单膝跪地,正式地递上戒指。 “只要我活着,就会想跟你重新开始。” 坟墓前的求婚,很符合他的风格。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她挥开手。 递过来的戒指随之滚落进石缝中的芜杂青草中,再不见踪影。 “没有什么重新开始,早就结束了!在你策划那场车祸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我怎么可能还喜欢你?” 黑夜隐藏了某些情绪,简渊抬起头。 “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没有。” 她答的斩钉截铁。 “或许我根本没有喜欢过你,简渊,因为我从来没有认识过真实的你。” 他好像早有预料,并不失望。 “星星,你想要什么?” 他问得认真,好像她的感情是场交易,只要她提出筹码,他愿意在另一端押上全部的自己。 她想尖叫。 她想对他说尽这个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词汇。 “我想要……”最终她只是颤抖地说,“我要我爸爸,你把他还给我。” 幽空中,仿佛有人轻轻叹息。 他站起来,伸手拢住她瘦弱的肩膀,她全身都在颤抖,压抑着无法忍受的痛苦。 “放开我,简渊。” “……” 他收拢起力道。 怀里有温热的眼泪,抽泣的声音。 她张了张嘴,好像在无言嘶吼。她用了全部力气地推开他,可惜还是不够,在他怀里不停挣扎,演变成了发泄式的捶打。 最终她还是离开他的怀抱。 她倒退两步,无力地蹲下来,摊开湿润的双手,掌心指缝里都是他的伤口裂开后、从黑色衣服底下渗出的血液。 “简渊……” 她念他的名字,压在喉咙里的痛苦好像终于找到出口,在黑夜中嚎啕大哭。 “我会永远恨你。” 她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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