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自知银簪那一击不过以卵击石,彼时她已力竭,根本伤不了颜玉央太多,但却足以激怒他了。
纵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让她千依百顺,做小伏低,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整夜前后折腾,几乎要去了阿英大半条性命。但等待她的却并不是什么水牢酷刑,大夫为她看过伤病,又开了新药,如欢如意等婢女仍旧无微不至的照料,萨茉儿依然寸步不离的盯梢,仿佛那夜所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一切不过都是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
阿英在床上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之后,消失了三天的颜玉央终于出现了。
所有婢女仆从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
颜玉央一身鸦青长衫,玉面似雪,眸如点漆,黑白二色渲染于他周身,鲜明而刺目。他在桌边椅上凌然端坐,神色漠然相视,阿英在床榻软垫上虚弱倚靠,面无表情回望。
她心知,现下便是最后决断之时了。
彼此沉寂良久,颜玉央终于开口,语气平平:
“你我之间,是否当真你死我活,再无回转余地?”
阿英闻言默了默,淡淡一笑,不经意泄露些许苦涩:
“不然呢?”
你以裴侯夫妇尸骨相要挟,我用一己血肉之躯来玉碎,又有什么回转余地?
颜玉央深深的望向她:
“为了一个裴昀,当真值得?”
阿英缓缓摇头:“我不为旁人,我只为我自己。”
她是汉人,他是燕人,汉燕百年世仇,她是裴家人,他是颜家人,裴颜两家血债累累。只要他还是颜玉央,她还是阿英,此仇此恨,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一切的一切自最初的最初,便早已注定好了。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他二人的缘分在相遇之前,就已然耗尽了。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你只当做是一场虚无幻梦罢。”
她说出这句话时,仿佛被人在心头剜去了一块嫩肉,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可她仍是咬牙把满口腥气咽了下去,誓死也不流露半丝软弱。
话音落下,房中一片死寂,许久过后,颜玉央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说罢他唤人进了门。
阿英见来者是龙阿笑,不禁心中一沉,而后自嘲一笑。
原本她还妄想着,不知裴侯夫妇尸骨被葬在了何处,若是她死后能与这二人同葬,真是再好不过。如今既是这爻女来送自己最后一程,那么恐怕连想留个全尸都是无稽之谈了。
龙阿笑看向颜玉央,不情不愿道:“当真要用那物吗?我可是精心饲养了好些年,只有这一对。”
颜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好吧好吧!”龙阿笑扁了扁嘴,“左右我自己也用不上,便宜她好了!”
她捏着一把三寸长的雕花银刀,来到床边,冲阿英努了努嘴,“把手伸出来。”
阿英岿然不动,龙阿笑不耐烦的直接甩出了三根银针,麻痹住了她周身大穴,将她左手拉了过来,撩起衣袖,使银刀划破了她腕间血脉。
说来奇怪,那被银刀划破的伤口只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并不见血流出。
龙阿笑从身背的绣花小布袋里掏出了一根指节粗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将竹筒置于她手腕伤口处。
随即她转身走到颜玉央身边,竟是对他做了同样的事,银刀划脉,而后放置了另一根竹筒。
阿英正在狐疑间,只见那手边的竹筒中探出一物,似虫非虫,似绳非绳,如地龙,却比之地龙纤细许多,长约一寸,通体鲜红,一眼望去,便像一根红线一般。
那物似是感知到了血腥气,自竹筒中缓缓爬出,爬到了阿英手腕伤口处,徘徊片刻,竟是自那伤处钻进了肉中。
阿英大惊,因穴道被银针所制,无法挣扎,抬眼看向颜玉央那处,竟也是一般无二的景象,他也被那红线般的物什钻进了伤口中!
但见那物自肉下沿手臂而上,缓慢游走,一丝红色若隐若现,至臂弯,至肩头,至心窝
阿英只觉胸口一凉,而后一股撕心裂肺之痛骤然袭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心里,又仿佛有无数只手将心肺大力拽扯,登时脸色煞白,冷汗如瀑。
两道闷哼声同时在房中响起。
龙阿笑拔去了阿英身上的银针,漫不经心道:
“此蛊名为‘同心生死蛊’,一入心脉,即与心跳同存,蛊在人在,蛊亡人亡。你体内种的是雄蛊,世子哥哥体内种的是雌蛊,雌雄双蛊间千里之内互有感应。雌蛊为主,雄蛊为仆,雌蛊一死,雄蛊必殉,反之不然。所以,倘若世子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就跟着一命呜呼啦!”
阿英疼得浑身蜷缩,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双眼,只见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几缕碎发被冷汗湿透贴在前额,眉头隐忍般紧蹙,嘴角挂着冷笑,无端有三分邪肆。
“记住,自今日起,你性命握在我手,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
他一字一顿,字字咬牙切齿,
“我若生,你便生,我若死,天上地下,你都要给我陪葬!”
出了房门,没走几步,颜玉央便再也支撑不住,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回廊的柱子,捂着胸口低头喘息,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他脸侧缓缓流下,混合着唇边流出的血,一同砸在了地面。
雌蛊既为主,便更为强势,入体之后反噬更强,他所承受的痛楚是阿英的十倍不止。
他低头,定定望着脚边地面上那汇聚一处的湿印,倏尔一笑。
无论她如何不甘,如何不愿,她与他之间终是生出了这段生死羁绊,谁也不能斩断。
她不能,裴昀不能,诸天神佛十殿阎罗也不能!
杜衡站在不远处,见此情形踌躇不前。
颜玉央抬眸瞥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声道:
“何事?”
杜衡这才走上前,将手中信件呈上:
“公子,方才有人将这封信送来府上,是单五小姐身边的侍女。”
颜玉央顿了顿,接过来展信而阅,信笺散发着幽幽兰香,上面娟秀的梅花小楷书字两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日隅中时,请君来相见。
南疆乃百爻之地,爻人善医善毒,行巫蛊事。传闻那蛊千奇百怪,有顷刻间可令一个村庄毙命的毒蛊,有可驱使尸身操纵死人的尸蛊,有令人神志全失俯首称臣的傀儡蛊,亦有让心上人千依百顺忠贞不渝的情蛊。
爻人族规,不可轻易放蛊,尤其是对外族人,故而中原武林中人甚少得见,千奇百怪的传闻倒是真真假假满天飞。
阿英自中生死蛊后,便被那股钻心的痛楚包裹,而随着时间移逝,痛意渐渐变弱。一个时辰后,痛苦稍渐,两个时辰后,痛苦渐半,三个时辰后,痛苦若隐若现,只余一丝绵长而迟钝的不适。
雄蛊终于沉眠,而阿英也再挨不住,蜷缩在冷汗湿透的被衾中就此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虽然无梦,却是累极乏极,仿佛要将这段时日的寝食难安都睡回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天地几何,阿英被一阵邈远的嘈杂声吵醒,不得不从深沉黑暗中痛苦的睁开双眼。
通体又热又冷,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双唇干涩,胃如火燎,她察觉到自己发烧了。
平日里甩也甩不脱的婢女此时不知都去了哪里,房中一个人影也没有,而屋外那不知所云的争吵声却是越来越近,最终破门而入,直冲床前而来。
突如其来一股大力将阿英从被中扯了出来,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阿英头昏眼花,费力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看向来人。
面前是两个披甲束发的高大侍卫,一人挎刀,一人佩斧,居高临下,语气凶狠道:
“靖南王召见,速速随我等前往,不得有误——”
说罢,二卫即刻便押着阿英出了世子府,骑上快马,扬长而去,府中众人皆不敢阻拦。
阿英被迫横趴在马上,一路颠簸。及至靖南王府,二卫将阿英架起,一路拖行,穿堂越廊,终到了一处湖边水榭前。
一卫上前禀报:“王爷,人已带到。”
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
“带上前来。”
“是——”
而后阿英便再次被拖拽着进了水榭,重重扔在了地上。
水榭中似乎还有一面覆月白哭丧脸假面之人,见状道:
“既然王爷有事在身,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阿英被摔得七荤八素,全身筋骨欲散,她奋力起身抬头,望向那亭中人。
但见汉白玉石桌畔端坐一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鬓有微须,面容端正,神态威仪,一身贵气,不怒自威。
虽然昔日两军对垒,她只在阵前遥遥见过他的身影,但即便这张脸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此人正是大破宋军,害死裴侯夫妇之人,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
她目光愤恨如刀,而颜泰临却神色淡然视她为蝼蚁。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侍卫,一人腰间佩剑,一人胯上缠鞭,与捉她而来的二人衣着相似,想必便是靖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山八卫。
这燕山八卫统共八人,乃是燕山奇叟翁不遇之徒,各使一般兵器,武功高强,平日里寸步不离保护在颜泰临左右。
佩剑之人年纪最长,乃是八卫之中的大师兄翁轻吕,他对阿英厉声喝道:“你这贱奴,既见王爷,为何不跪?”
话音落下,阿英左后身持斧的翁宣花便出脚冲着阿英的膝窝处狠狠一踹,阿英吃痛,不禁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
然而阿英毫不屈服,她单手拄地,强忍着痛意,缓缓站了起来。
方一站起,右后身挎刀的翁逡巡便又飞来一脚,同样踹在了她膝窝处。
双膝再次着地,一声闷哼被阿英死死咽了下去,她抬眸冷冷的盯着颜泰临,再次忍痛站了起来。
而后便是一次次的飞脚踹来,阿英一次次咬牙站了起来,双膝渐渐出血,血迹湿透衣摆一点点渗了出来。
直到第十七次,再次被踹,阿英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她想起身,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四肢软如棉花,抽搐了几下又跌了回去。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闭目咬牙,满脑中都是裴侯战死之时,被万箭穿心宁死不屈最终与妻子同坠黄河之景,越想便越是悲愤难当。
深吸几口气,她大喝一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并用,终于爬了起来。
她慢慢站直身子,直视颜泰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我不跪燕狗。”
十月初冬寒风中,她仅着单薄衣衫,手脚缚着锁链,四肢皆有擦伤,双膝流血,两颊沾灰,却仍是傲然而立,如松似竹,双眸一片昭昭清朗。
至此,颜泰临终是神色微动。
翁轻吕欲张口训斥,却是被颜泰临抬手制止,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叫阿英是吗?你这裴家儿媳,倒也不算辱没武威候府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