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挨着一小片树林,位置偏僻,,又因为这个病,平时没什么人过来,这声响在一片寂静里尤其突兀。
来人是刘嫂。
她先是拍打着院门,见没人来开,直接一脚踹开。
刘艾叶被踹门声吓住了,站在墙角不敢上前,待看清来人正是自己母亲,紧攥在胸口的手轻放至裤腿两侧。
“妈,你怎么来了?”
刘嫂看到自己儿子,大步过去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这时刘大夫从屋内走出来,刘嫂也看到他了,隔着人群就开始哭,边哭边指责道:“你救他们我也不管了,可你不能把儿子带过来!你不知道这个病传染?你个丧良心的,他可是你亲儿子啊!你也想让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那么难受?你心咋恁狠啊!”
刘大夫呵止道:“你说什么呢!”
刘嫂指着院子里的人,说:“怎么?我说的不对?你看看这院子里的人,你能救好吗?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你看看他们,他们儿子女儿躺在这儿,你也想让你儿子也躺在这儿?”
院子里帮忙照顾的人都低头不语。
病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照顾病人的却都是些老人,束手无策,没有依靠,其他的病患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只有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孙子,老伴受病痛折磨,自己却没有能力带他们出去谋取生路,只能在这小院子里帮忙。
所以这个在旁人看来避如蛇蝎的地方,他们却毫不惧怕。
刘嫂的话说出来他们心底那些想却不敢想的事,当下就有人抹起了眼泪。
刘大夫走过去把她往外拉,道:“你别在这胡说,我今天就去冕唐了,肯定能治好他们。”
刘嫂挣开拉扯,道:“去冕唐?你怎么去?跟着姓梁的吗?人家昨天就走了,连夜走的,就怕你跟着!”
刘大夫道:“不可能,我们说好的。”
刘嫂道:“是,说好了,礼送了一堆,好话说了一箩筐,点头哈腰装孙子,可人家就是走了,人家说,肯带你,是因为你没病,可你现在天天在这小破院子里待着,谁知道你染没染上病!”
刘大夫连连摇头,道:“我没有,染病了会发烧,皮肤红疹溃烂,痛痒难忍,我都没有,我都没有”
刘嫂闻言强势的说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不信你去看啊!看梁家还有一个能喘气的没有!”
刘大夫像是突然被砸到了脑袋,抬腿就往外跑,刘嫂来时风风火火,现在却没急着走。
安似梦跳下树,看清了刘嫂,她身上衣角裤腿上粘着泥巴,袖筒里的小臂也若隐若现地透着血迹,头发更是因为刚才的失态散落在肩头,额前发丝遮隐这一个红肿的大包。
安似梦从屋内拿些棉签碘伏把她拉到院角,刘艾叶站在旁边,不时低啜几声。
刘嫂不知道是说给她的还是说给自己的:“我昨天听人说姓梁的要走,来不及喊他,自己就去拦,那姓梁的就是不听,他儿子还嫌我碍事你说,他怎么办啊”
安似梦不知道,所以她没回答,刘嫂眼里含着泪,不似刚才的泼辣样子,院子里全然没了昨天的欣喜劲儿,就连老鼠在院子里吱吱叫唤都没人管。
刘大夫一天都没回来,刘嫂心里担心,晚上实在等不了了,带人出去找。
听说,他们在院子旁的那片树林里找到了刘大夫,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刘大夫半夜就烧起来了,身上起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天亮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有了细小的黄白结晶。
刘嫂受不了打击,瘫倒在地,院子里到处都是哭泣低啜的声音。
安似梦所说的略懂医术,不是真的懂,她只是恰巧知道怎么缓轻病痛而已。
可现在,他们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安似梦咬着牙,带着众人一遍又一遍清理者病患身上的黄白结晶,尽力给他们一个干净的环境。
“这些老鼠怎么办?总是赶不走。”
刘嫂正熬着粥,抬头道:“还有老鼠粘吗?放几个。”
那人道:“不管用,这些老鼠知道绕着走。”
刘嫂道:“那别管它们了,看好粮食。”
那人道:“不行,这些老鼠不吃粮食,老是往床上爬。”
安似梦听到心头一跳,可还没等深思,刘大夫那儿有乱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刘大夫的病症比其他人都厉害,不过三四天,竟跟张大夫差不多了。
安似梦急急赶去,见刘大夫疼的滚下了床,水撒了一地,刘艾叶加两个老头都压不了他。众人合力把他绑到床上,刘大夫又闹了一阵,最后活活疼晕过去。
刘大夫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安似梦凑近点才看到,那是他体内的虫子,刘大夫体内寄生的虫子比其他人体内的虫子踪迹快得不是一点半点。
刘嫂站在门口,看到刘大夫安稳下来,咬着牙抹了把泪,又出去煮粥。
做这么多人的饭是个力气活儿,刘嫂跟这里的人比是年轻的,她事事都抢着干。
刘艾叶看到父亲安静下来,松了口气,又指着张大夫对安似梦说道:“哝哝姐,他这几天都不吃饭怎么回事?”
张大夫闭着眼睛,安似梦知道他醒着,刘大夫跟他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一个接一个倒了,他心也死了。
安似梦拿着树枝赶走他脚边的老鼠,说:“灌下去。”
那些虫子好像知道有人给它们清理排泄物,在病患的血肉里更活跃了,每天啃食血肉,排泄的也更多了,别说病患,就是这几个照顾人的老头老太太也吃不消。
刘嫂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可谁都没见她哭过,她拍拍安似梦的肩膀,道:“没事,咱们就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其他的,都交给老天爷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还要没事人一样摆摆手。
幸好,天渐渐热了,这些虫子又怕热,活跃度也慢慢低了,除了刘大夫。
刘嫂喂饭的时候,发现刘大夫的脸憋的酱紫,安似梦看着刘大夫咽喉间的虫子,眉头紧皱。
这是跑到咽喉里把呼吸道堵住了。
刘大夫费力的吸气,不行,往里吹气,还是不行,眼看刘大夫就要憋死了,安似梦心一横,拆开桌上的橡胶管往刘大夫喉咙里捅,试了好几次,都是捅进食道里,安似梦身体发抖,手却出奇的越来越稳。
终于成功了,不敢耽误,赶紧往里吹气,过了好一阵,刘大夫才缓过来,他嘴角泛出血丝,所幸命保住了。
心惊胆战数日下来,众人心中虽松了口气,却没多大欣喜,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安稳度过。
安似梦守在屋内,看着刘大夫不住叹息,一转头看到张大夫脚边又是鼓鼓囊囊的一团,掂起小棍就往那团戳。
张大夫紧闭着眼,一点动静都没有,安似梦很想宽慰他几句,但恐怕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信。
今天的夜风呼呼啦啦的吹,吹的人头昏脑涨。
安似梦梦见自己正抱着一大盘红烧鸡翅啃,酱汁糊到脸上了,抬头就有只白净细腻的手拿着纸巾给她擦,温温柔柔的,笑她吃的像个小花猫。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醒了,安似梦维系着刚才的姿势趴在桌子上,好一阵都没缓回来,直到刚才的声音又喊了一遍,她才知道她怎么醒的了。
是张大夫喊得,那声音就像卡了一口老痰的烟嗓,又沙又哑。
安似梦惊奇道:“你,你怎么会说话了?”
张大夫扯着嗓子道:“我也不知道。”
张大夫的状态较之前好了很多,安似梦围着他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不同的地方。
张大夫脚步又团着两只老鼠,安似梦照常举着木棍去戳,那两张老鼠却不像以往那样受惊逃走。
安似梦心一动,矮下身子观察,那两只老鼠不知道吃什么了,吃的肚溜圆,安似梦忍着恶心,把那两只老鼠往旁边一推,看到它们挨着的脚板有个不大不小的洞,洞口还有一只虫子半死不活的趴着。
这是!
恰时刘大夫又喘不了气了。
安似梦皱巴着脸,从墙角那群原地打转的老鼠堆里随便提溜了一只,把它放在刘大夫床上。
那只老鼠在安似梦手里还是“吱吱”乱叫,被放到床上却像回了老巢一样,洋洋得意,它围着刘大夫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他后脖颈处,四只爪子抱着他的脖子就啃,刘大夫因为缺氧已经不知道疼了,老鼠在他脖子上吸他也不会变得狂躁。
张大夫看着安似梦的举措,连忙制止:“你干什么!”
安似梦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决绝惊得他说不出话,莫名的就开始信任她。
果然,没过一会儿刘大夫就可以自己呼吸了,他脖子上的虫子肉眼可见的流向后脖颈,刘大夫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张大夫见刘大夫又想狂躁起来,连忙喊道:“老刘,撑住!”
张大夫的话唤回来他的理智,他已经好久没听过这位老友的声音了,他咬着牙,哪怕浑身发抖也不吭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老鼠吃饱了,不肯再吃。
安似梦怕这法子有什么坏处,万一呢,万一不对呢,万一有什么错处呢。
张大夫看出她的担忧,主动开口:“姑娘,我觉得我没事,你再给我一个老鼠。”
万一染上鼠疫,那
张大夫接着说道:“就算染上我们也知道怎么治,不会更差了。”
不会更差了,人不人鬼不鬼,生不生死不死的躺在床上,虫子的每一口啃食,每一处蔓延,就连进食,也是一种煎熬。
安似梦应声,又给他放了一只老鼠。
那老鼠到张大夫床上,也是先转两圈,不过它停住的地方是张大夫的脚边,那两只老鼠停住的位置。
其他人陆陆续续醒了,刚醒就看到这一幕,可看的他们三人脸上虔诚的模样,又不敢上前。
就这样,除了喂饭,老鼠就没断过,到了晚上,张大夫竟挣扎着站起来了。
刘大夫的进度比他慢,而且,他身边的老鼠,有一股酒味。
这个法子又用到屋内其他人身上,众人整晚都没睡,聚精会神,生怕有什么意外。
张大夫一天一夜都在“喂老鼠”,到第二天早上,他皮肤下已经没有虫子的痕迹了,再放老鼠到他身边,老鼠也不待了。
安似梦心下明了,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