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在天尽头绚烂了短短一瞬间,继而被逐渐暗淡下去的夜幕所要取代。陆遇迟紧了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整张脸上风轻云淡,嘴角有星点笑。 初庭“嗯”了声,有些窘迫地戳着手机壳背面,她轻轻舔了舔下唇,嗫嚅道:“你要是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删。” “不介意啊。”终于更迭成绿灯,他目视前方,踩了脚油门,“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拍糊了而已,精益求精。” “……好吧。” “那你现在拍?” 得到允许的初庭,光明正大地把手机举到两人中间,聚焦好,飞快拍好一张,火速扔给邵珊珊小窗。 就像丢掉一块烫手山芋。 邵珊珊秒回一连串的“啊啊啊啊”尖叫。 果然文字也是有声音的,初庭间歇性失明加耳聋,果断关掉手机。 熄灭屏幕一瞬间,她抬眼瞟见明暗更替里,绿色对话框中邵珊珊发来的一句“合欢街夜市开了”。 过完眼前最后一个高速公路收费站,就要进入锦安市境内了。偌大的字牌频闪着红色的灯光,在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夜幕里,显眼异常。 “陆先生,能不能麻烦你……” 陆遇迟侧过面目,瞥一眼秒答:“不麻烦。” 甚至不听她说完具体麻烦什么事。 初庭被车内暖风吹得脸一热,攥着手里的包包,三下五除二翻出过程自己在导航截的图。 “可以先送我去合欢街吗,就在工作室附近,离灵喜寺也特别近。” 陆遇迟瞧见她脸上的涨红,放下半扇车窗玻璃,一门心思认真开车。 他没看初庭递过来的手机,径直略过,语气淡淡地问她道:“你是准备去逛夜市?” “你怎么知道?” 初庭眉心一动,挑高了些许,然后收着下巴点了下头。 “对,我要去采风找找灵感。” 夜晚丝丝带着雪的湿漉的风从窗户的空隙吹进来,将陆遇迟额前漆黑的短发扬起弧度,露出下面干净而深邃的眉眼,沉入如豆灯光中。 陆遇迟打了个方向盘,转弯,脸上笑意深达眼底,说话时的也尾音飘散入风。 “合欢树街夜市蛮有名的,我很久之前去过一次,只可惜没玩尽兴。” “我也是。”初庭兀自点头,觉得有相似的经历,话也多起来,说着说着便提起往事,“之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年年夜市都会和爷爷摆摊卖伞,卖不了多少钱,就起个宣传作用。” 陆遇迟边听边时不时“嗯”一声,回应她。 她看向窗外,眯起两只眼睛:“高二那次夜市,我和一个朋友打赌看谁卖得多,我知道他让着我。最后我赢了,他愿赌服输,耳朵别着大红色头花举着伞,绕夜市走了整整两圈,有人拍了,第二天登上了我们学校论坛热帖第一。” 彼时车刚好经过一条马路,街边有两排整齐的常青树,高挑路灯错落期间,坏了几盏,暗色映着树影,斑驳地落在前方。 陆遇迟打开车灯,自暗向光驶出一段距离。 安静了一会儿,带着微不可查的试探,陆遇迟的嗓音有些喑哑,从初庭身侧低而沉地响起。 他说:“什么朋友?” 被戳到这个字眼,见状初庭也微愣住了,她“啊”了一声疑惑,方才脸上不自觉的笑意,也随之缓缓僵住。 然后换来又一阵寂静气氛。 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陆升的脸。 她记得那天的细枝末节,记得陆升攥紧手里的油纸伞,抿紧两瓣薄唇,周遭一只脚踏进北极圈的低气压。即使少年浑身的别扭劲,也站得端正,任由她挑出最红艳的一朵花,别在他耳边。 旁边有人偷笑,初庭没憋住气,也笑。 可是一笑就手抖,她颤颤巍巍地把红花举高,怎么都别不好。 笑音带来的温热气息近在咫尺,初庭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拂过他的耳廓,自耳朵触电般酥酥麻麻地痒。陆升眉心无法舒缓,他稍微错开点头,躲了一下。 这个小动作初庭看在眼里,她放弃踮脚的姿势,举着花叉腰,想起昨天看的年代电视剧里面的台词,实在忍不住笑话他:“陆升你躲什么呀?放一百个心好了,我又不会把你捆回去当压寨夫人。” 笑话别人时就忘了尴尬,眯起一双漂亮杏眼,初庭静静地端详着他。 少年已经抽条,早早破了一米八大关,一中蓝白色的校服版型宽大,显得他瘦削,胜在肩宽腰窄的身材和一副好皮囊,在同龄人里面鹤立鸡群得好看。 陆升扭头看着桥边几盏花灯,寥寥夜色里,面色如江上水波漾起薄而浅淡的红。 看几秒他转回身来,从初庭手里接过那朵头花,自己三下五除二就别好。 拿起伞撑开,伞沿压着俊朗眉眼。 他走出几步,停下小声说了句:“捆也没事。” 时间实在久远,就像看一张满是折痕的老照片,她描摹得了记忆里少年的轮廓,他的神情,偏偏记不起那张脸,在忽然看向自己时,如墨眸里涌现的浪潮。 也不知道陆升,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初庭错开眼看着窗外,握住包包的手紧了又紧,手背上微微可见有些凸起的青色血管,很快,她又泄气般松开手。 闷声,分贝很小地回答。 “挺怀念的一个老朋友。” * 车程不过十几分钟,挂着京市的黑色奥迪A8在一众本地车里,显得异常突兀。 越到夜市人越多,车也越难开。 临到门口有个老头在碰瓷,倒到地上捂着腿哭爹喊娘,另一只胳膊抬高,五指张开比划数字,给怨种司机说不赔这个数我就不起来,一看就是惯犯。 不少司机厌烦地摁着喇叭,几个从车窗探头出来,伸长脖子拿本地方言边骂边凑着热闹。 龟速行驶到入口的门楼边,他们的车也不堪重负,被堵死了。 不到十米的距离,就是那个讹人的。 初庭探身也想看一眼,见到他比划那个数字,当即皱了下眉毛。 费解。 这年头大家怎么都喜欢五这个数字。 陆遇迟顿悟,点头也看过去一眼,读心术似的将她内心所想看得透彻。 “你猜那个老头是要五千还是五百?” 他言下之意初庭自然秒懂,她怔住,脸羞红,扭头挖了他一眼:“五百万!” 眸色挪移,初庭见离夜市不过百来十米,垂下眼,手里解着安全带。 说完谢谢,准备和陆遇迟就此告别。 “啪嗒”一声响,初庭无意扭头看向那个怨种司机,视线一晃而过又立马折回来。 大波浪栗色及腰卷发,收腰黑色长裙外搭长款大衣,踩着细高跟,气得跺脚。 不是她那个花痴闺蜜邵珊珊还能是谁! 陆遇迟车刚停稳,初庭直接推门跑下车,远远就喊着:“邵珊珊——!” 如见天兵神将降临,邵珊珊啊了一声,把肩前的长发甩到脑后,拧巴着小脸朝初庭扑来:“庭庭你终于来了呜呜呜呜。” 初庭安抚着拍她后背:“怎么回事啊这是。” “这老头他讹我!” 初庭翻纸巾准备给她擦眼泪。 邵珊珊接过,用力擦掉鼻涕,特别恨自己泪失禁体质,她抹了把脸哽咽道。 “我停车的时候明明看见后面没人,谁知道,他突然就窜出来,我都没倒呢!” “哎呦,老头子我的腿啊,好疼哟!” 邵珊珊睨了地上的人一眼:“我都说了我是医生!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非要赖在这里,非问我要钱!” 看出来地上这老头碰瓷,旁边不是没人来拉过,可惜无济于事,说要报警他也不怕。反而变本加厉,张开双臂仰躺在地面上,嘴里喊着这年头的小年轻真可怕,撞了人也不负责。 初庭从嗓子里溢出淡淡的回应声,说了两句匆匆,把邵珊珊推到自己身后。初庭换了个姿势,抱手臂,背部抵在冰凉的甲壳虫汽车上,眯起眼睛看他,嘴角压得平了又平。 她蹲下来,直视着人:“您哪疼?” “腿疼!”老头掀眼一瞟,哼声,扭头。 邵珊珊气得控诉:“你刚才还说脚疼呢,怎么变卦变得这么快!” 伴着周遭游客的窃窃私语,邵珊珊心里的委屈和烦躁更浓几分,她颦蹙额头,掏出手机摁着110。 “没用的,这老头是惯犯了,进了局子也得赔。” “对啊,上次就是,背后估计是有人。” “还有上上次……” “阿弥陀佛,寺庙跟前发生这种事,实在叨扰神仙耳朵。” 初庭笑了笑,坦然看着地上的人,笑容得体,温声询问道:“那您要多钱看病?” 四目对视。 老头指头伸进破衣裳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绿一蓝两个二维码,盯住初庭反复看几眼,怼到她眼皮跟前。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还是那个姿势,比着五:“这个数。” 初庭头不多抬,也不多言,在众人啧啧声里,以最认真的姿势扫了其中蓝色的二维码。 老头喜笑颜开,拍拍腿上的灰尘哼了一声愉悦,站起来。 就在满意地扭头走一瞬间,机械女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兀自响起—— “支付宝到账,五元。” “噗。”旁边邵珊珊没忍住,差点唾沫星子喷出来,她连咳三声才缓过来,“庭庭你,你,你别太荒谬!” 初庭抿了抿唇,举着手机的手一直没放下来。 那个老头也愣住了,停顿几秒钟立马回神,走过几步的他气急败坏作势又要往下躺。 手机上放露出一双乌黑透亮的笑眸。 初庭晃晃手机,压住嘴角,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您自便,我从刚才一直在拍。实在不巧,我这个朋友正好是医生,医院里对骨科外科颇有建树,只不过最近进入瓶颈期没有什么技术上的突破。” “我看您这腿实在神奇,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不如直接去配合他们医院研究吧,就当给国家做贡献。” 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最后肩膀上下颤抖指着初庭鼻子骂:“你这小姑娘,不尊老爱幼!” 有风灌进来,初庭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衣服,站起身往前近两步,微微侧着头看向他。 她扬起下巴:“您还是和警察讲尊老爱幼吧。” 灵喜寺边上有区派出所,也实在说什么来什么,不远处警灯红蓝更替频繁地交替闪着,交警出来疏散人群,自中间分开,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看样子是什么领导。 最终老头被人拉走,闹剧不了了之,人群四散。 邵珊珊心疼她那五块钱,埋在初庭的肩窝让她别难过,五块钱咱怎么也能赚回来。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意识到夜市要开始,她抬眼准备退回去,随意朝某处一看。 “呀!庭庭!那不是你司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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