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丘辞执棍冲过去,正要厉呵一声时,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沐着初雪般的清柔月光,从半空轻盈落在前方不远。
他愣在原地,看那身影迅速抽出短刀,手起刀落后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不能杀他。”水丘辞赶紧上前,近看出刀之人,他吃了一惊:“辛——”
“是我。这种人不该杀吗?”辛容冷冷说道。
水丘辞按住辛容又抬起的短刀,柔声说道:“送官即可。”
辛容想起父亲之前的多番交代,不情愿地收起了刀,越过求饶的人,扶起了靠在墙上哭泣的女子。
“可有受伤,能走去县衙吗?”
“多谢恩人,我——呜呜呜——”
辛容之前与水丘辞客套之后,没走多远就遇见了这女子。
见她只剩一束驱邪枝,就让英落买了下来。
那女子欣喜谢过,收拾竹篓子背着走了。
辛容转身,本想往回走,却看见一男子缩头缩脑,躲在一边看着那女子,还状似随意地跟着走进了同一条巷子。
行走江湖这么久,她哪能看不出来那男子意图不轨。
所以让英落拿着东西,自己跟了上去。
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见那男子始终盯着卖驱邪枝的女子,只是路上总碰见三三两两的行人。
直到,那女子走进了一条深巷……
辛容和水丘辞一起,带着受惊吓的女子和被砍伤的贼人去了县衙。
两人被问询并留下了姓名住址,之后就道别各自回家了。
剩下的事情,自然是由官差处置。
水丘辞回到家中,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重活一回,他还要走上一世的路吗?
看着母亲的牌位,他慢慢放松了握紧的拳头,神情也变得平和了。
其实如今情形,已经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有人代替他解救了被欺辱的女子。
原来如此,他做过的事,也可由别人去做。
这世上,除了至亲至爱,又有什么人是不能被替代的。
那他就选择其他活法,避免上一世的惨死。
他的官职总会有别人做,换一个人,应该就不是那样的下场了。
就像辛容,她轻轻松松地就制服了歹人。
可那时的自己,却因为已经两年没与人动武而生疏了,生生被划了一刀。
他不知道上一世的那杯毒酒,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被宿敌报复,是被属下背叛,是被仇人算计,还是被兔死狗烹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上一世在朝堂杀人无数,这一世入江湖随遇而安。
翌日,水丘辞来到一处破败的石屋,走到门口,恭敬施了一礼:“法师,我愿意随你修行。”
石屋内有位蜜色皮肤,墨绿色眼珠的人。
他正盘膝而坐,翻着书简,见到来客,无悲无喜说道:“施主,为何改了主意?”
水丘辞双手合十:“法师说过,人有轮回。我想忘却上一世。”
那西域僧人也双手合十,神情庄严:“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1)施主刻意要忘记前尘,只怕会适得其反。不若先与贫僧一道讲经。”
水丘辞进了石屋内,右足压左股,后以左足压右股,接过一册书简。
辛容和英落张罗着卖掉一些打好的麦子。
粮食太多,他们也不太会储存,还如不换成银钱。
到了米肆门口,她看见一些流民。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流民哪里都有的,区别就是多与少。
不过,连平遇县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有流民过来,极有可能是南边有较大的水患。
她上前问了问,果真如此。
按照东凌国的律令,各地官员对于流民是要安置收留的。
辛容将县衙方位指给几个流民,让他们赶紧去登记姓名。
然后她才和英落进了米肆,和掌柜讨价还价,并协商好交易运粮的时间。
出了米肆,她又带着英落去往县衙,就像以前一样,看看有没有悬赏缉拿罪犯的活计。
“前面聚集了一些人,我们过去看看。”
“不用去了,英落。我听见念经的声音了。”
“不会又是西域来的僧人吧,以前我们也就在河西那边见过,没想到还有跑这么远来到这里的。”
辛容没去凑热闹,直接走了过去,只随意看了一眼。
“英落,那不是水丘辞吗?”
“是啊,他竟然跟着西域僧人,给流民念经。”
辛容又看了一眼,摇摇头:“书生就是书生,念经能顶饿吗?我们走吧。”
她去县衙领了赏钱,还见到了来县里巡察的新任郡守。
那郡守慷慨激昂地将她夸赞了一番。
辛容认真听着,心里却有些憋不住笑。
她还没见过,为了这么点小事,跟百姓严肃说这么多话的官员。
只是末了,那郡守一脸期待地问她:“这位少侠,可愿意做本官的武吏?”
辛容愣了一下,她确实没登记自己的性别。
来这里不久父亲就去世了,她的户籍还是以前的,而且还不止一个。
“黄大人,小民还要种地的,救人之事,就是一时冲动。”
好在那郡守也不是个为难人的,她推辞几句就被放过了。
原路返回,她又见到了跟着西域僧人讲经的水丘辞。
不过,听他们讲经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水丘辞讲完一卷经文,看见熟人,迎了上去:“辛容,英落。”
英落打趣道:“水丘辞,你不会要出家吧?”
“在下只是随法师讲经。”水丘辞垂眸说道。
辛容拿出赏钱,数了一半,也就几十钱,托在掌心说道:“水丘辞,这是县衙给的赏钱,当时是你让我送官的,分你一半。”
水丘辞没有接:“我当时什么也没做。如今我要修行,也不用这些了。”
辛容把铜钱装回去,说道:“修行不也得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讲经,吃饱了才有心情求别的。”
话不投机,辛容和英落很快就与水丘辞道别了。
水丘辞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
他领赏钱时,见到了郡守。
郡守念他一个文人,还能拼命救人,让他做了主簿的下属,负责整理文书。
后来,吴山郡流民匪徒增多,他被调去当了武吏,因好勇斗狠不惜性命,成为郡守的书佐。
背影越来越远,水丘辞回过神,辛容是女子,自然不会被郡守带回去当属下。
不知以后谁会是郡守的书佐,他是否会像自己一样不惜命地完成郡守的命令。
这日,辛容接过柳慕手中的二十两银子,听他说道:“平遇县不过一万多人口,恩怨仇恨实在太少。四个月了,我只找到这一个雇主。”
辛容知道柳慕不喜欢种地,她直接问道:“谁要解决谁?”
“这是定金,把人解决后还有三十两。县里富户的独女,被一个无耻之徒纠缠,差点名声尽毁。”
辛容和英落卖完粮食,就雇了人打理那几十亩地,如今又闲了下来。
英落气愤地说道:“总有人欺负女子,上天还让不让女子好好生活了。”
辛容靠在椅背上,听柳慕详细说着那无耻之徒的行径,脸色阴晴不定。
若是以前,他们大可以收了钱,把人打废,甚至杀了,然后再换个地方。
可现在,他们有房有地,而且自从父亲旧伤复发,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收钱□□了。
更麻烦的是,她打听到,吴山郡的黄大人将他们这样的游侠,视同影响治安的无良杀手,根本毫不容情。
一旦被他盯上了,就会跟匪徒一样,被捉拿围剿。
“辛容,你可以安心过日子,这事我来办。”
“柳慕,我们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爹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了。”
英落一拍桌子:“那我们就不管这姑娘了吗?那个无耻之徒,半夜都跑到人家院子里去了,差点摸进姑娘的门。”
辛容拍拍英落的手,说道:“当然要管。当初我和娘亲被欺负,也是侠义之人救助的。若是没有他们,我也没命认识你们了。”
柳慕将剑放到桌上,坐下问道:“你想怎么做?”
辛容得意一笑:“郡守大人,赏识本少侠。”
英落不解:“郡守大人已经回吴山郡了。”
辛容笑了一下,说道:“不急,我们先见见那姑娘。”
第二日,辛容和英落就来到了陈家,柳慕则去盯梢。
两人应陈家独女陈若雪的要求,留在陈家,以防那无耻之徒再次半夜登门。
几日过去,那无耻之徒竟然直接在门外叫喊,说是来提亲的。
辛容早已接到柳慕的信息,毫不迟疑出了门,直言陈家拒婚。
知道那人妄想引街坊邻居前来观看,然后可怜兮兮求婚,获得同情。
她沉声喊了出去:“律令禁止围观不散,否则罚银二两。”
刚想来围观的人,一听立刻又走开了。
辛容眼神不掩杀气,对那人直直对上了,待到那人悻悻而去才略略收回凌厉的眼神。
站在她身边的英落好奇问道:“围观不散,真的罚银二两吗?”
辛容唇角轻启:“我随便说的。这平遇县较贫困,找不出几个读书人,更没人熟悉律令。”
话音刚落,听见侧方有人喊她名字,她看了过去。
“施主,眼神狠厉,带着杀气。不若听贫僧讲讲经。”
辛容眨了下眼,不冷不热地说道:“多谢法师,我不需要。水丘辞,你们怎么在这?”
水丘辞温和说道:“来陈家讲经。”
辛容无奈一笑,暗道:陈若雪请法师做什么,难道他们能劝退那无耻之徒吗?
她让英落去找柳慕,自己则与另外二人被侍女带进陈家会客堂。
西域僧人双手合十,看向辛容:“施主戾气太重,可愿听贫僧讲经?”
辛容平静地说道:“法师,我有一事,不知如何解决。”
“施主请讲。”
辛容皱了下眉,说道:“有一女子,屡屡被暴徒骚扰,至今不得安稳,当如何解决?”
“施主可报官。”西域僧人的话语,听不出一丝感情。
辛容修眉一挑:“县令说无实际损害发生,无须拿人审问,只是斥责暴徒了事。然而暴徒不惧律令,无视道德,忽略斥责,依旧纠缠那名女子,甚至当街拉扯,何解?”
“法师?法师?”辛容见西域僧人不语,疑惑喊道。
“施主,贫僧尚有武功在身,若有需要,可以护卫那名女子。”
“若那暴徒不放弃,法师能护卫多久?十日?一年?还是十年?”
“贫僧可以去见施主所说之人。”
“法师当然可以去,只是若那暴徒当面应承,待法师云游他处,又起了心思呢?”
水丘辞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竟隐约偏向了辛容的说辞。
上一世,他就是抱着如此想法,决不给对手留一丝活路。
西域僧人眼神微动:“施主,怎可只考虑最坏的结果?”
辛容看向对面端坐的两人,说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2)对待此事,当然要选上策。若出了事再引以为戒,那对姑娘来说,又有何意义。”
水丘辞手指一动,不自觉看向辛容,觉得她既陌生又熟悉。
“施主,若要以杀为防,还要慎重。”
辛容点点头:“多谢法师提醒,自当慎之又慎。只是我乃俗世之人,与法师两位修行之人,只怕是天涯陌路了。”
水丘辞听见天涯陌路一句,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神伤。
心中疑惑:是因为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