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直到高邗亲自护送兄长回京,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可趁之机。
高邗回京后,还有他的生辰要忙。至于晋王起兵叛乱之事,也要早做打算。她不希望等到那时,还要分身去顾及纪行之。
这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表面上平静相处,但到底不能像寻常夫妻般生活。不仅是她心存秘事,纪行之也完全是一团迷雾。他们了解到的,都只是对方的冰山一角。
她可没忘记新婚当夜那个执剑要杀了她的女子。那女子失踪了一个月,纪行之却从未在人前提及。
曾经纪行之闯进霁月居中要捂死她,口口声声说的“家人”无辜,也再未见他说起。
不过,既然新婚之夜他愿意救她,就说明她暂时还是安全。高月从未问他,也是怕他忽然改了主意。
至于她的杀人计划,她时常安慰自己,虽是杀人害命,但一为复仇二为自保,算不得伤天害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高邗他们回来以后,她收到父亲回京消息,便备了马车立刻赶往侯府,不想却在半道遇见了那个女人,那个能帮她除掉纪行之的人。
那天的洛阳城,残阳似火。
回侯府的马车忽然停在半道上,诗云掀开帘子,看向纪行之,说道:“纪大人,有一个姑娘拦了马车,说是找您的。”
“什么姑娘?”纪行之斜眼瞥了外头一眼。现在的他,对于忽然被拦马车这种事,都有点犯怵。
果然,等他甩了甩衣摆跳下马车,看到远处的女子,愣了一愣。
顺着他行走的方向,高月放眼看去,
朱红色的宫城外墙边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她穿着藕荷色直领襦裙,头作垂云髻,形容装扮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
她的身后,站着的两个丫鬟更印证了高月的推测。
那女子见着纪行之,微低着头行礼,仪态端方,远瞧便知必是个美人。
正睨着眼准备看戏时,那女子抬起眸冲纪行之嫣然一笑,露出了面容。高月定睛一瞧,心中顿时打了一个咯噔。
“夏如苏?”这两人居然认识?她感到十分诧异。
而且,他们非但认识,关系看起来似乎也不太寻常。
纪行之笔挺地站着,背对着她的方向,她看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夏如苏说着说着,就开始抹起泪,不知在谈些什么。
想起从前在宫中的种种,夏昭仪为了争宠,为了先她一步诞下长子,使了多少手段和功夫。那样功利的一个人,原来进宫前,和纪行之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高月直叹物以类聚、一丘之貉说得真是有道理。
夏家与高家不睦已久,前世就是夏崇处处使绊子,让兄长在边境前线屡次涉险。现在他的女儿即将入宫,她怎地把这事给忘了?
夏家不除,终究是祸害。
“光天化日的,拉着别人家的夫君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浸云走到马车旁,噘着嘴、皱着眉头,对高月说道:“姑娘,要不我去催下纪大人,眼看着就要天黑了,侯爷他们该等急了。”
“没事,让他们聊。”高月笑道。
她的心里此时已有了主意。
稍顷,夏如苏抬首看到了马车上的她,墨眸一掀,脸上的哀愁忽而一扫,眉间舒展,抿唇带笑,向她的方向走来。
隔着马车,高月和这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对望。
从前失势时,夏如苏那样居高临下、咬牙切齿地抓着她的下颚,叫她贱人。现在却隔着马车,谦卑恭顺地给她行礼,高月心中哑然苦笑。
“如苏途径此地,见表嫂家的车驾经过,想起行之表哥燕尔新婚,遂莽撞相拦,特为恭贺新喜。万望表嫂见谅。”夏如苏又低头见礼。
高月仍坐在马车里,睨着眼看她:“表嫂?”
纪行之这破落出身什么时候还攀上了夏家这门亲戚?
“是的,我母亲本家姓纪。行之表哥虽是养子,但拜过祠堂、入了宗庙,自然也算如苏的表哥。”
高月笑而不语,和她虚情假意地寒暄了几句,便放下了帘子。
她 “低眉顺眼”地对纪行之说了几句软话,让他送这位“表妹”回去。
眼下这情状,他们两个之间必然有故事。既然有情,何不成全?最好再背着她来点什么“干柴烈火”。
等火候一到,她再带人“瓮中捉鳖”。
只要有把柄,就不愁做不了文章。这是前世的夏如苏教她的。
一下子解决两个心头大患,岂不畅快?正心中暗喜,高月却看到诗云二人拧着眉撇着脸,看起来对她有点嗔怪。
“人家毕竟是表兄妹嘛。天马上就黑了,让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回去,多不安全。”高月解释着。
浸云努着嘴,指了指不远处。夏如苏低着头上了马车,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车夫,两个护卫骑着马跟在她后头,看起来安全得很。
现在还多了一个满脸写着不爽的人。他骑着一匹黑马,穿着专门为见高邗、高岚准备的长宽袖礼服。
尤其是高岚,近些年他战功赫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从无败绩,纪行之到底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对高岚心向往之也是常理。他早就想向高岚讨教武艺了。
所以高月打发他走时,他用力拉着缰绳,微侧过脸,抬起冷峻的下颚,不满地扫了她一眼,似是有些怒气。
夏如苏一向爱面子,当面拒绝,恐下她的脸面,他只得吃下这个小哑巴亏。
高月看见他吃瘪,冲他摆了摆手,心里像胜了投壶一般有些小得意。
他还是少见兄长为好。她可不希望这一世,兄长再与纪行之相交,再经受背叛之苦。
他们既然能结为好友,必是有志趣相投之处,说不定又会一见如故。
前世虽然不是他害死了兄长,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等到了侯府,高月看到兄长年轻英武的脸庞,与前世的印象稍有出入,甚至第一眼有些许陌生,她的眼泪刷地便滚了出来。
于他而言,不过数月未见胞妹,因此只是欣然一笑。但于高月而言,这一面,却横跨了数年,是阴阳永隔后的重新会面。
前世以皇后的尊荣,亲自为他送行,看着他身着戎装,奔赴前线。此后数年,直到他战死沙场、残躯归土,她都再没能见兄长一面。
那时的他,刚被封了大将军王,身着金甲,披风猎猎的样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可是他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却只换来了一道叛国求荣的耻辱诏。
她怎能不哭。
“怎么了这是?”高岚被她的反应感到有些小惊讶。
要知道,几个月前,他启程到凉州赴任时,这丫头可是宁愿睡懒觉,也不愿早起相送的。
此时,她的双眼却汩汩地冒着眼泪,甚至不顾兄妹二人年岁都大了该避嫌,扑上去就紧紧地抱住了他,很久都不撒手。
“我早跟你说过,这丫头近来乖张得很,从前教她的四书五经、德行操守都抛却了,只一味地纵情任性,都被惯坏了。”
高邗在一旁看着,虽然嘴上责怪,但眼睛却是笑的。儿女和睦,向来是家长所求。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高岚猜想,大约是被他遇袭的事吓坏了。
听见高邗说到她乖张生事,便想到现在这个胞妹早已成婚,再向儿时那样举止确实不妥,便借着说话的由头,将她环着的手轻轻推开。
“还未恭喜我们月儿,新婚之喜啊。”高岚笑道。
高月本来沉湎在过去的悲伤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情绪起伏很大,忽而又听他提起什么新婚之喜,想起这段时间的无奈,这么多年受过的欺凌和创伤,心里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独自在宫中,接连惊闻噩耗的那些日日夜夜,她连到他们的坟前哭一哭的自由都没有。
从前,无论箫桓怎么苛待她,她都不会低头,不会流下一滴眼泪。但见着亲人,只要听到一句问候,一声温存,那委屈的泪水便决堤一般再也克制不住。
眼见高月的泪水,如雨般落个不停,她只是抽泣,甚至因为过度地激动,而抽噎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连话也难说得完整。
高岚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将她拢到了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才渐渐让她的恸哭平息了下来。
而后,在交谈中,她得知兄长虽然胸部中箭,但因为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休养了一个月,已基本没有大碍。高月才放下心来。
“究竟是什么人,胆敢半路截杀?”高月问道。
“那群人像是专门豢养的杀手,蒙着面,身手倒是一般。但个个都是冲着一击毙命的方式训练的,专门用些阴狠的旁门左道偷袭。”高岚特意隐去了箭头被涂了剧毒的细节,怕她又吓得哭起来。
若不是中了毒,以他的体质不会差点丢掉这条命。
“怎么不见新郎官啊?我听闻他在归州一箭射死了贼寇首领,箭术十分了得。当日那群刺客,若有他一半的箭术,我就活不成了。”高岚本想岔开话题,但又忍不住调侃道。
“胡说什么呢!”高月啧了一声。
她才见了兄长,想起许多旧事来,此时更觉得纪行之晦气,不愿提起,便随便搪塞了过去。
眼看着即将到七月初五,寿宴之期将至。
因为全家得以团聚,此时的高月比往日更加上心寿宴之事。她可不希望兄长脱险了,父亲再出点什么事。
她一面悉心备着寿礼,一面时常回娘家找人打探,希望能从邀请名单中,认出前世那个会行刺父亲的刺客。
可惜,她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人名字的印象。只能肯定的是,见到那个人的长相,她一定能认出来。
为了万无一失,她特意提醒父亲和兄长,对刺客行刺早做防范。
不过,父亲身边本就有暗卫,寿宴这种场合,本来就会加派人手,因此她的提醒,变得更像是一种关怀。
无论如何,只要能提前认出刺客,应该就可以防患于未然了吧。
高月这样想着,转头又动起了搞纪行之的心思。
高岚的遇袭回京,突然给了她的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动力,让她对这些从前疲惫的事情乐此不疲。
不过纪行之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一样,每天在都尉府忙碌,几乎日夜巡逻,不大回来。
特别是在她邀了几次夏如苏到家中饮酒喝茶、赏花作诗之后,纪行之更是饭都直接在都尉府中用了,唯恐避之不及。
纪行之没有和夏如苏重燃旧情,倒是高月见了几次夏如苏,有点触到旧日情怀了。
看着夏如苏湿漉漉的鹿眼尚且带着光彩,姣好的面容挂着青涩的笑靥,让她想起了从前在宫里和她还算交好的那些时日。
夏如苏总喜欢挽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肩叫她皇后姐姐。然而嘉帝开始宠信她开始,她便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人心都是会变的。她这样想,夏如苏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纪行之虽然不知道她的心思,但敏锐地察觉到,高月频繁地邀约夏如苏来,必然没有好事。
果然,才过了几日,高月又差人去夏府给夏如苏传口信,请她来新修缮好的弦月轩中喝茶。
夏如苏先前几次过去,虽说表面上两人都相谈甚欢,举止亲昵,然而也看得出来高月只是回她些浮淡的套话,并无法感到真切的交往。
眼下进宫在即,实不愿再出去横生枝节。
然而高月派人一请再请,没办法,只好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