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下了一整夜,清晨方停。
雨后的清新伴随着微露的晨曦,让院中被打了一夜的残花败柳都显得可爱起来。
屋檐还在滴滴答答地沁着水,
浸云推窗伸了个懒腰,透过窗瞥了下外头,空荡荡的。
今日怎地这样安静?
梳洗过后,浸云满院子转,却只能见几个做浆洗粗活的丫头,不见高月她们,甚至于连那个讨厌的纪行之也不在宅中。
问了守门的小厮,方知纪行之被廷尉寺的传到了府衙中问话,而高月一早便领着诗云出去了。
廷尉寺衙内,仵作验尸后已确认,柳丝丝确实是被勒死后,才被悬于梁上,而且身上有被侵犯的迹象。
同时被传过去问话的柳潘,被这事实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纪行之成婚那夜,家姐心情郁闷,整日待在房中喝闷酒,未曾出房门半步。
何况柳家内宅除了自己和父亲偶尔进出,从来只有女眷出入,怎么可能……
猛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瞳孔大张。
“你父柳公全呢?为何传他不来?”刘世坐在公堂上,一声问询,打断了柳潘的思绪,他打了一个激灵,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不可能的!”他忽然大声说,“一定是你,纪行之!你们串通好,为了撇清关系,污蔑我家姐清白!是何居心?”
“肃静。”刘世拍了拍惊堂木,说道:“据本官所知,纪郎官当日成亲,与你家姐未曾见面,他本与你家姐之事无关,何来撇清一说?你口口声声道串通,莫不是当庭污蔑本官为官不正!”
“草民不敢。”柳潘这时跪了下来,低着头隐约有些哀色。
“柳公全何在?”刘世这时看向了一旁的衙役,衙役道:“今日到柳家传唤,柳公全因病昏沉,不省人事,走不动了。”
“死了不曾?”刘世横眉。
衙役愕然,答道:“不曾。”
“给本官抬来!”
惊堂木一敲,那衙役抬着担架,即刻便要往柳家去,被一旁的柳潘拦下。
“刘大人,我父亲他现在昏沉不醒,便是抬过来也问不出什么的。”他沉下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那终日放浪形骸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严肃的神情。他说道:“还望大人体量我父哀思之情,宽限几日,待他身体好些,再行问事。”
“也罢,传柳家管事、丫鬟一应人等上来问话。”
此后的审讯问话流程,柳潘便只是低着头不再言语,全然不似平日的作风。纪行之在侧旁听,越听越是蹊跷古怪。
那日高月曾红着眼眶问他:“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呢?哪怕娶回家当个摆设好吃好喝地养着,或许她今日就不会死。”
当时他十分不理解,拒了多少富商之女,都没有事,谁曾想柳丝丝如此烈性?然而此刻细听案件进程,方知是自己竟是个蠢货,对她的求助懵然无觉。
可是为什么她会知道?他想起当日高月那个眼神,像是提前料知了结果一般。她当时的话好像是说验证她的猜想?虽是织造供应商,但她与柳丝丝自不相识,何来的猜想?
思忖之间,时间不知觉流淌过去,案件审讯结束了。
刘世背着手,轻抚着胡须,吩咐衙役暂缓审讯后,下令封锁了柳家,安排衙役前往取证调查,等柳公全清醒过来。
待纪行之神思游走地从廷尉寺出来,看见两年前于元宵灯会上调戏柳丝丝的洛京一霸方入海从大牢中被释放出来。
他不是因为欺男霸女进去的,而是前些日子,为了栀灯坊的花魁争风吃醋,和大鸿胪冯洋的儿子打了起来,险些将他打死。
方入海有他干爹——首领太监方释之撑腰,平日里做了多少欺行霸市、男盗女娼的恶事,左不过拷来关几天,便没有了别的震慑。
这次若不是有大鸿胪的官身压着,他也无需蹲这两个月的大狱。
他和纪行之也是老相识了。高月来找他那日,恰是这厮在栀灯坊闹事。若不是纪行之刚好在那里蹲人,恰巧撞见,捆了几个人,阻止了闹剧,恐怕会闹出人命。
沾染上大鸿胪的人命官司,这方入海不死也得脱层皮,现在不感谢他,反而恨他。
这便是这些人的恶寒之处。
方入海瞧见他,如同苍蝇见着瓜果,摇头摆尾地凑上前去,嘴里啧啧称怪。
“哎呦!这不是纪大人嘛!许久不见,听说现今了不得了!竟是高家的上门贵婿了!”那方入海说完,便作势要跪拜,晃头晃脑地,没说两句便和那几个领他回去的小厮笑个不停,仿佛这是多可笑的一件事似的。
的确,对他们来说,高月和纪行之巨大的身份差距,本身就是最大的谈资。
蝇营狗苟,纪行之两年来皆是和这些恶霸无赖打交道,知道这些人得了太多本不属于他们的权力和钱财,但皆是内心空无、不学无术之辈。莫说罔顾法纪、哪怕是败坏人伦纲纪,也是有的。
洛阳城虽是帝都,繁华无限好,但有时他看着,这古城附着了太多黏巴巴的淤泥,甩不开去不掉,只是恶心你。
现今的朝廷,犹如一潭死水,上头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下头狗仗人势、贪污腐败无所不用其极。
前有柳潘、后有方入海,纪行之从来不正眼瞧这些人,亦不想和这些人多费唇舌。
谁知这方入海便是以激人为乐,他见左一句上门婿,右一句软饭男,皆不能激怒纪行之,竟开口侮辱起柳丝丝,拿着折扇便往纪行之肩头蹭了蹭,说道:
“这娘们儿当年哭得那叫一个惨,我当她是什么正经人,装得清纯的比样,竟死在这种……”
话还未说完,下一秒,便被纪行之的后肘击到腹部。他赶在方入海的狗嘴说出更脏的话之前,蓄势一脚,将方入海踢飞了几米。
方入海结结实实地摔到那府衙的门槛上,吐出一口鲜血,抬头看到了刘世正站着他面前。
“刘大人!”方入海顿时抓住这个机会,状告纪行之道:“他当着您的面便敢殴打良民,你快扣下他啊!”
刘世微蹙了下眉头,看见纪行之早拍了拍肩头的浮尘,提了衣摆扬长而去。
……
他今日在府衙耗了半日,高月也没闲着。
回到院子,纪行之整整确认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
早上出门时门口还挂的“纪宅”的匾额,回来时已经被换成了“弦月轩”。
昨日还冷冷清清的院子,今日热闹极了。
外头,左右邻居们备了车马搬家,里头撤换喜庆陈设的、栽花种树的、浣洗打扫的,仆人一波接一波地干活。
行至内宅,纪行之方看到弦月轩的女主人,正穿着浅绿云纹衬衣,半倚在亭下纳凉。
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地盘着,手里拿着小团扇,雪白的手臂从袖管中露出来,其上戴的玉镯,在阳光下微微透着莹润光泽。
她看到了纪行之,懒懒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闭上,视若无物。
身后的诗云还是老实,远远地就行了礼,给身旁的浸云使眼色,浸云才敷衍地行了礼,但谁也没有上前服侍招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拆家?”
高月却不说话,只是眼皮动了动,身旁的诗云答道:
“我们姑娘体恤,觉着纪宅虽好,但小了些,平日里有个待客会面、接待亲眷,终究是不方便。便将这左右的几个宅子,都买了下来。等联系好人动工修缮,该拆的拆,该建的建,将这几个宅子合成一处,宽敞明亮的,住着也更舒心些。”
纪行之愣了愣,想起昨夜跟她说的话来。
她这是连跟他睡一个屋都不情愿?哪怕他只是睡地上?
……
到了夜里,忙碌了一日的高月,忽然想起柳家的案子。刘世大概是顾念她的名声,又因为她与柳家之事并无联系,就未曾传她问话。
但她急于了解情况,便等不住去问纪行之。
正巧他下夜差回来,沐浴更衣完。以往为了不打扰她,他进门后都不点灯,那日也不意外。高月起身,便托起床前一盏灯,起身找他。
不想他才进来,看见她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提着灯,干脆绕过屏风,弯下身子来,接过了那盏灯,半掩着光照到她的脸上。
高月不知道为何突然说不出话来,她原本有许多关于柳家的事要问他。
但当他在黑暗中接过那盏灯,借着烛火觑眼细瞧她的时候,温柔的眼神落在她眉间,她的心仿佛漏了一拍。
他的脸靠得很近,近得可以看到灯下他的睫毛落在脸上的影子。他递过来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润宁静。
除了嘉帝从来没有男子这样看她,她突然有些脸红。
“还不睡?”纪行之竟就这样拿着灯,在烛火摇曳的昏暗环境中,同她轻声说话。因为压着嗓子,声音比平日更加低哑磨人。
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方才沐浴的雾气,领口微微敞着。
她稍微抬一抬眸子,便能看到他脖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喉结上残留着未擦干的水渍。他的喉结往下压了一下,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渴。
她不知道自己的掩饰高不高明,那昏黄的灯能不能照出她面上的潮热。
她只知道那一刻不敢呼吸,寻常的咽口水也怕显得刻意,怕他误会自己不磊落,于是只是沉着气憋着。
等他挪开灯的时候,才悄悄将脸撇到一边,正常地呼气、咽口水,乃至于心跳。
“找我?什么事?”
纪行之点亮了室内其他的灯。
“没事。”高月恍然清醒过来。
留下了一脸懵然的纪行之,在灯下揣测她方才的奇怪神情。
她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奇异的波澜,心口微微震颤。
荒谬,太荒谬了。
她必须要尽早杀了他!一定!
可是,一直寻不到机会动手。
以纪行之的身手,寻常的刺客动他不得。下毒算是比较好的方法,但如果不能立马毒发身亡,以他的身手和武力,很可能当场拉她们一起陪葬。
思来想去,她想到,有没有一种慢性的毒药,日日添一些在他的饭菜当中,年深月久,悄无声息,岂不更好?
可是,当李孜听到她的想法时,当即吓得跪到了地上。
“李孜自幼学医,为的是治病救人,怎可害人?”
她暗自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太急于求成了,竟然将这种话宣之于口。
李孜也好,诗云也罢,到底都是正直善良的本分人,不敢也不想做那些杀人放火的事。
她呢?她又何尝愿意手上沾染鲜血。可是结局她已经经历过了,她输了、死了,彻彻底底地,这就是老实本分的代价。